他那光亮而柔嫩的肌肉，和同样光亮柔嫩的女人的肌肉互相融合，分不清谁是谁了。我想象老师大腹便便，同女人肥白的肚子抱合在一起的情景。……然而，奇怪的是，不论我如何放纵想象，老师的无表情便立即跟排便和性交等动物性的表情相关联，而缺乏充填其间隙的东西。日常细微感情的色相只像彩虹一样，不是充满天宇，而是由一个极端转型为另一个极端。仅仅关联其间、仅仅给予一些线索的、只是那一瞬的相当粗俗的叱骂：“混账！你在跟踪我吗？”
想烦了，等厌了，到头来，我也被一种欲望俘虏了，欲罢不能。我只想清清楚楚抓住一次老师丑恶的面颜。结果想到了这样一个计策，虽说有些疯狂，有些孩子气，明知会给我带来不利，但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这出恶作剧，将会进一步加深老师对我的误解，可我顾不得这一切了。
上学时，我向柏木打听清楚店铺的地点和名称，柏木告诉了我，也没有问我要干什么。当天，我及早来到那家店铺，看到许多像明信片一样大的印有祇园名妓的照片。
这些经过人工化妆的女人的面颜，初看起来都一个模样儿，但看着看着，便从中浮现出微妙的性格上的浓淡来。透过涂抹白粉和胭脂的同一副假面，多种色调栩栩如生地在眼前跃动：有的晦暗，有的明朗：有的闪现着精明的智慧，有的流露出浮艳的愚痴；有的神情悒郁，有的容颜欢娱；有的不幸，有的幸福……最后，我好不容易选取了满意的一张。这张照片在店头明晃晃的电灯光下，借着表面有光纸的反射，差一点儿逃过我的眼睛。我拿在手里，反射消失了，那个身穿枣红色外套的女子的容颜出现在眼前。
“就买这张。”
我对店老板说道。
我为何会如此胆大妄为呢？这出自一种奇异的心理，一旦着手实行，我就变得异常兴奋，陶醉于无法解释的喜悦之中，这种带有几分勇气的心理和制订计划时的心理正好互相呼应。我首先考虑的办法是瞅准老师外出的时机，使他摸不透究竟是谁作的孽。但不久，一种昂扬的情绪驱使我选择了更加危险的方法，我要让他知道事情是我干的！
如今，给老师房里送早报还是我的一项差事。三月里，一个寒气砭肤的早晨，我像寻常一样到大门口取报纸。我从怀里掏出那张祇园女子的艳照塞进一份报纸里，这时我的心脏激剧跳动起来了。
我走到前庭小花园的中央，围成一圈儿篱笆墙的苏铁，沐浴在朝阳之中。那一棵棵粗糙的树干，在晨光里显现出鲜明的裂纹。左方有一棵小菩提树，四五只倦归的金翅雀站立在枝头，发出轻微的捻动佛珠般的鸣叫。明明有金翅雀在，但我还是感到意外，旭日辉映的枝头上，微微移动的黄色的胸毛确实是金翅雀啊！前庭的白色沙石地，一派寂静。
草草揩拭扫除过的走廊到处湿漉漉的，我小心翼翼地走着，不让积水濡湿双脚。大书院老师的住房的障子门依然紧闭着。门上的白纸看上去十分鲜明，时候还早呢。
我跪在廊下，照旧说道：
“打扰了。”
老师应了一声。我推开障子门走进去，将一沓报纸轻轻放在桌子的一角上。老师俯伏着身子似乎在看书，没有看我一眼。……我退出来，关上障子门，强使自己镇静，慢悠悠沿着走廊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我坐在自己房间里，离上学还有些时候。我一任心脏怦怦地跳动，在这之前，我从未怀着希望等待过什么，这回的作孽只是期待着老师的憎恨。然而，我又幻想着人与人之间互相理解的戏剧性的热情洋溢的场面。
老师也许会突然来到我的宿舍饶恕我。被饶恕的我有生以来，也许会感受到那种清纯无垢的明朗的感情，就像鹤川生前一样。老师和我也许会拥抱在一团儿，惟一剩下的无疑是悲叹相互理解来得太晚了。
时间尽管短暂，可我为何热衷于这种颇为滑稽的幻想呢？我无法说得清楚。冷静地想想，我是借着这种拙笨的愚行激怒老师，使他从住持候补的名单里一笔勾销我的名字，借此机会强使自己永远丢掉当金阁住持的希望。当时，我甚至忘记了我对金阁的永恒的执著。
我专心地侧耳倾听大书院老师房间里的动静，没有传来一点儿声音。
这次只有静等着老师大怒之后雷鸣般的叱骂了。拳打脚踢，血染铺席，我全认了，毫不后悔。
然而，大书院鸦雀无声，听不到一点儿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