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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46)

作者:三岛由纪夫

不巧这时又接到母亲的信,末尾还是那句老话:我要活到你当上鹿苑寺住持那一天。

“混账!你在跟踪我吗?”

老师的一声断喝,使人越琢磨越不是味儿。如果是一位诙谐豪放、光明磊落的禅僧,是不会用这种粗俗的叱骂对待徒弟的,而会吐出一句更有效果的寸铁杀人一样的话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回头想想,当时老师一定是误解了我,以为我一直监视他,终于抓到了他的狐狸尾巴。他看到我的表情觉得是在嘲笑他,于是狼狈之余,不由对我发起怒来。

这个且不说,老师的无言使得我天天感到不安,老师的存在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犹如一只在我眼前往来飞旋的蛾影。往常,老师应邀外出做法事,总是由一两位侍僧伴随,本来副司一定要陪同去的,可是最近实行所谓民主化,由副司、殿司和我以及另外两个徒弟,五个人轮流作陪。至今给人留下爱找麻烦的那位舍监,被抓去当兵,战死了。舍监的职位由四十五岁的副司兼理。鹤川死时,又补充了一名徒弟。

这时候,同属于相国寺派的一位有来头的寺院住持死了,老师应邀出席新任住持的入院典礼,轮到我陪伴他。因为老师没有排斥我做他的陪侍,所以我在心里盘算着,这来回的路上正好是我说明缘由的机会。可是到了头天晚上,又追加一个新来的徒弟做陪伴,因而我对那天寄予的希望有一半落空了。

亲近五山文学的人,也一定通晓康安元年石室善玖入院京都万寿寺时的《入院法语》吧。新任住持到任,从山门至佛殿、土地堂、祖师堂,最后进入方丈,一路上都要逐一述说美好的法语。

住持指着山门心里按捺不住履新的喜悦,自豪地吟诵道:

“天域九重内,帝城万寿门。空手拔关键,赤脚上昆仑。”

开始烧香了。举行向嗣法师报恩的嗣法香仪式。过去,禅宗不囿于惯例,首先尊重个人省悟之系谱,在那个时代,不是师傅决定弟子,而是弟子选择师傅。弟子不仅限于最初受业之师,亦可接受诸方师傅之印可。其中,在嗣法香仪式上所述说的法语中,必须公开宣示自己希望继承的嗣法师的名字。

我一边观看这种令人愉快的烧香仪式,一边陷入烦乱的思绪里,我想等我继承鹿苑寺、参加这种嗣香仪式时,也要按惯例宣告老师的名字吗?我也许会打破七百年惯例,说出另外的名字。早春午后的方丈冷寂寂的,飘溢着五种香的香气。三具足后面闪光的璎珞,围绕本尊背后炫目的光背,并肩趺坐的僧众们袈裟的色彩……我梦想着,假若有朝一日,我坐在这里焚香,会是怎样呢?我脑里描绘着自己当上新任住持的姿影。

……到那时,我将会在早春凛冽的大气的鼓舞之下,以世上耳目一新的背叛踏破这种习惯吧?列坐的僧众惊讶地张口结舌,因愤怒而面色苍白吧?我不想道出老师的名字,我要说出别的名字。……别的名字?然而,使我真正省悟的老师是谁呢?真正嗣法的师傅是谁呢?我说不出来了。这个别的名字因受口吃的阻碍,不容易说出来。到时我会犯口吃,或许结结巴巴将这一别的名字说成是“美”,是“虚无”吧。要是这样,就会招来满堂爆笑,我也只能尴尬地呆立于这笑声之中了……

——梦想迅速清醒了。老师有该做的事情,我作为侍僧要给予协助。对于坐在这种席位上的侍僧来说,本来是值得夸耀的,因为鹿苑寺住持是当日来宾的上首。一旦嗣香结束,上首就敲打一种名叫“白槌”的槌子,证明新任的住持不是赝浮图或赝和尚。

老师赞道:

“法筵龙象众,当观第一义。”

接着,用力敲响了白槌。白槌的声音震动着方丈,向我发出警告:老师具有实实在在的权力!

我无法忍受老师对我无期限的一味不加理睬的态度。我若多少有些人的感情,就无法不期待对方对我也要有相应的感情,不管是爱还是憎。

每到关键时候就窥伺老师的脸色,这是我的一个极没有出息的习惯。其中,看不出任何特别的感情。那种毫无表情的脸面甚至谈不上冷酷。即便那副无表情的样子意味着侮蔑,那么这侮蔑也不是对我个人,而同样对着更加普遍的东西,比如整个人性和各种抽象的概念。

打那时候起,我硬是逼使自己不断想象着老师那动物般的头形和丑陋的肉体。想象他排便的姿势,甚至想象他和那位身穿枣红外套的女人一起睡觉的姿势。我想象着他那无表情的脸色缓解了,流露着快感的脸上显示出一副似笑非笑、似苦非苦的表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