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金阁寺(45)

金阁寺(45)

作者:三岛由纪夫

……我还原自己的眼睛,蜜蜂和夏菊,于广漠的物的世界里仅仅停留于所谓“被排列”的位置上。蜜蜂的飞翔和花的摇动,同吹拂的清风没有什么两样。在这静止的冰冻的世界上,一切都是同等资格的,曾经那般释放魅惑的形态死灭了。菊花并非因为形态,只是因为漠然被呼叫的“菊花”的这一约定俗成的名称而呈现着美丽。我不是蜜蜂,所以我不受菊花的诱惑。我不是菊花,我也不为蜜蜂所追慕。所有的形态与生之流转那种亲和力都消失了。世界被丢弃到相对性之中,只有时间在流动。

永恒的绝对的金阁出现了,我的眼睛变成了金阁的眼睛。此时,世界变形了,在这个变形的世界中,惟有金阁保持着形态,占有着美丽,其余的一切都将化作沙尘。这是毋庸赘言的。自打那个妓女踏入金阁庭园以来,尤其是鹤川横死之后,一个疑问一直在我胸间翻腾:“即便如此,恶会获得成功吗?”

***

这是昭和二十四年过年时候的事。

正巧遇上星期六除策,到三番馆这种便宜影院看电影回来,我独自一人久久地在新京极一带游逛。杂沓的人群中遇到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一时想不起是谁来,那面孔一晃就消失在我的身后了。

那人头戴呢帽,身穿高级外套,围着围巾。他身旁走着一个身着枣红色大衣的女子,看来明显是个艺伎。男人面孔微胖而红润,有着中年绅士罕见的、孩子般的清洁之感,长长的鼻子……不是别人,老师独有的脸部特征全然被一顶呢帽抹杀了。

我这里虽然没有任何值得内疚的事,但我却害怕被他发现,立即泛起想迅速躲开的念头。因为,我不愿意作为老师微行的目击者或证人,从而同老师结下相互信赖或不信赖的关系。

这时候,一只黑狗在新年夜晚杂沓的人群里走着。这只黑色狮子狗看来在人堆里习惯了,它在混杂着华美的女子外套和军大衣的行人的脚步中,灵巧地钻来钻去,挨近各处店头。狗走到圣护院八桥传统礼品老铺前面,嗅着气味。借着店里的灯光,我才看清楚狗脸,一只眼睛烂了,烂眼角边凝固着一圈儿眼屎,鲜血如玛瑙一般。那只好眼一直俯瞰着地面。狮子狗紧绷着脊背,那里耸起一簇坚硬的毛来。

不知为何,这只狗竟如此引起我的关心。抑或这只狗将这条繁华的大街只当成一个别的世界,使得它随处徘徊,不忍骤然离开吧。狗走在只凭嗅觉的黑暗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和人类的大街两两重合,灯火和唱片里的歌声笑语,被执拗的黑暗的气味所威胁。因为气味的秩序最确实,狗蹄子上濡染的狗尿的臊气,同人的内脏器官所释放的微臭,紧紧联系在一起。

气候寒冷。两三个做黑市生意的青年一把捋下门松上的松叶(虽然过了插门松的期限,而门松尚未撤除)扬长而去。他们张开戴着崭新毛皮手套的手掌,一个人掌心里只有几片松叶;另一个人手里握着小小的松枝。黑市商人笑着走了过去。

我不知不觉跟着狗一路走去。狗时而消失,时而出现。它拐向了通往河原町的道路,我就这样走在比新京极更加晦暗的电车线旁的行人道上。狗的身影消失了。我站下来左顾右盼,然后来到车道旁边,睁大眼睛搜寻狗的去向。

这时,一辆闪光的出租车在我面前停下来。车门打开了,一个女人先上了车,我不由向那里瞧了瞧。随女人之后将要上车的男子,蓦地注意到了我,站在原地不动了。

那是老师。刚才和我擦肩而过的老师,同那女子转了一圈儿之后,不知为何又同我相遇了。总之,这是老师,最先上车的女子枣红色的外套也是我刚才见到的那种颜色。

这回我无法躲避了。然而,我一下子吓蒙了,立时说不出话来。越是发不出声来,越是在嘴里一个劲儿咕嘟着什么。终于,我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表情。我突然冲着老师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我无法解释为什么要笑。笑好像是从天外来的,突然贴到我的口角上了。谁知,老师看到我笑,立即变了脸色:

“混账!你在跟踪我吗?”

随着一声叱骂,老师斜睨了我一眼,倏忽登上车,用力关上车门,车子开走了。当时我突然猛醒过来,先前在新京极老师确实看到我了。

翌日,我干脆等着老师把我叫去痛骂一顿,那时或许是说明情由的好机会。谁知,就像上次踩踏妓女事件一样,我从第二天起,开始受到了老师一味不加理睬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