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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41)

作者:三岛由纪夫

柏木一边说着,手也在微妙地运动着。他将生锈的小型针座排列在水盘中,将当空而立的木贼草插成一排,再配上三片叶为一组的燕子花,逐渐做成一种观水型的插花造型。水盘旁边堆积着洗得很洁净的白色或褐色的圆石子,以备完成之后使用。

他有一双巧手,小小的决断一个接着一个,动作灵活,有条不紊。整体看来,对比匀称,效果集中。自然界的植物在一定的旋律之下,眼见着鲜明地转移到人工的秩序里了。天然的花和叶变形为人工的花和叶,木贼和燕子花不再是无名的同种植物的一枝一叶了。所谓木贼的本质,燕子花的本质,在这里都得到了极为简洁而直率的表达。

然而,他的手的动作有时也很残酷。他那舞动的手势中,对于植物似乎有一种不快的黑暗的特权。每当听到他时不时嘎嗒着剪刀剪掉花茎时,我就仿佛看到了滴滴鲜血。

观水型插花完成了。水盘右端是直线形的木贼,交合着洁净的曲线形的燕子花。一朵花已经盛开,其余两朵也已绽开了花骨朵。一旦放进小小的房间,几乎全部占满了,水盘里呈现着水的静静的投影,隐藏着针座的圆石子,描画着澄明的水边风情。

“真好看哪,在哪儿学的?”

我问。

“跟附近一位女插花师傅学的。她马上就要到这里来了。我一边和她交往,一边向她学习插花。等俺学会,一个人单独能插了,俺就不感兴趣了。她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师傅。听说战争期间,她和一位军人好上了,怀了孩子,是死胎,军人也战死了。自那之后,她就一味沉浸于同男人的交际中。这女子手里有一笔小钱,教插花也是她的一种爱好。要不,今晚上你不妨带她去逛逛,随便到哪儿,她都会去的。”

……此时,突然袭来的感动使我精神错乱。那次在南禅寺山门看到那人时,我身边有个鹤川。三年后的今天,那人又通过柏木的眼睛为媒介,将会再次出现于我的眼前。她的那一幕悲剧,曾经为一双明丽而神秘的眼睛所看见,而今,又被一双不相信一切的灰暗的眼睛所窥视。而且,明白无误的是,当时远远望去那皓月一般洁白的乳房,已经为柏木的手所抓摸,当时那包裹于长袖和服内的膝盖,也早已被柏木的内翻足所触及。无疑,这个女人已经被柏木,亦即被一种认识玷污了。

这番思绪给我造成极大烦恼,我真想马上离开这里。但是,一种好奇心又使我留下来。我以为那个女子就是有为子转世,如今又被一个残疾学生所抛弃。我盼望着她早些出现。于是无形中我又产生了一种错觉,我偏袒起柏木来,沉浸于亲手涂抹自己记忆的喜悦之中。

……女子终于来了,我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微微沙哑的嗓音,那彬彬有礼的举止和温文尔雅的谈吐,尽管如此,但她双眼闪现着粗野的神色,虽然顾忌我的在场,但对柏木却怀着深深的怨艾……这时,我才悟到柏木今晚喊我来的缘由,他把我当作一堵挡风的墙啊!

女人同我的幻影没有任何瓜葛,她完全停留于最初一见的另一个体的印象之上。她那温雅的谈吐渐渐走调,她也不再瞧着我了。

女人忍受不住自己悲凉的境遇,她似乎想暂时放弃促使柏木回心转意的努力。于是,她突然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打量一下这间逼仄的住房。她来后半个钟头,才注意到壁龛里的插花。

“挺漂亮的观水型呀,手艺真是高强。”

柏木正等着这句话呢,立即给她个回马枪:

“挺巧妙吧?如此一来,再也不需要跟你学习了。真的,已经用不着你啦。”

女人听到柏木这番直截了当的表白,立即改变了脸色。我对她睃了一眼,女人微微一笑,优雅地挪动双膝来到壁龛近旁。我听见她说道:

“这叫什么插花?什么玩意儿,简直不像样子!”

接着,水花飞溅开来,木贼倾倒了,盛开的燕子花撕毁了,我所盗取的鲜花狼藉满地。我不由得站起身,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将背靠在玻璃窗上。只见柏木一把抓住女子纤细的手腕,接着又揪住她的头发,朝她的面颊打了个耳光。柏木接二连三的粗野举动,同他插花时用剪刀剪去叶和茎的残酷的沉静毫无二致,看来正是那种动作的延续。

女人双手捂着面颊逃出了屋子。

柏木抬眼瞧着呆然而立的我的面容,浮现出异样的孩子般的微笑,说道:

“哎,快去追上她,安慰她一番,快,快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