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次小偷,使我甚感快活。一旦遇到柏木,他总是使我干一些小小的违反道德和亵渎先圣的事情,每次都给我带来快乐。然而,我不知道,随着这样的坏事越来越多,快乐的分量也会无限增大吗?
柏木非常高兴地接受了我的礼物。接着跑到房东太太那里借来插花水盘和剪枝用的水桶等。房子是平房,他的住处是厢房里的四叠半。
壁龛里立着他的那只尺八,我将嘴唇抵在气孔上,吹奏了一首小小练习曲。我吹得很好,使回来的柏木大吃一惊。但是今天晚上的他,不是上回来金阁时的他了。
“你吹起尺八一点儿也不口吃了。俺教你尺八,本来是想听听你的口吃的音调呢。”
他的话又把我们拉回初次见面时的同一位置上了。他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因此,我也可以轻松地向他打听,关于那位住在西班牙式楼房里的小姐的事情了。
“啊,你说那个女子啊?她早就结婚啦。”他简单地答道,“俺详细教给她如何将自己装作成一位处女,不过那位女婿是个木头人,看来事情进行得很顺畅啊。”
他一边说,一边将浸在水中的燕子花一枝一枝拿起来,仔细审视一番,再把剪刀插进水里剪下花茎。攥在他手里的燕子花的花影,映在铺席上,巨大地晃动着。接着,他又突然问道:“你知道《临济录·示众》章里著名的句子吗?‘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我接下去说:
“‘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
“不错。我说,那个女子就是罗汉。”
“你得到解脱了吗?”
“嗯。”柏木把剪好的燕子花捋齐,瞧了瞧,“这个杀得还不够啊。”
储满着清水的花盘内部涂成了银色。柏木将针座上弯曲的针仔细地修整好。
我清闲无事,继续叨咕:
“你知道《南泉斩猫》的公案吧?停战后,师傅把僧众召集在一起,讲述了这段故事。”
“《南泉斩猫》吗?”柏木量一量木贼的长度,试着插在水盘里,“论起那段公案,在人的一生中纷纭反复、变幻无常啊。那可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公案!人生每逢转弯之处,同一种公案却改变了形态和含义。南泉和尚斩杀的那只猫就是一种灵怪。那只猫很漂亮,你知道,它美得实在无与伦比,双眼金黄,毛皮鲜亮,小巧而柔软的身体像弹簧一般,深深蕴藏着这个世界所有的逸乐和美好。猫就是美凝结的肉块,除我之外,大多数的论客都疏忽了这一点。再说,那猫突然从草丛里冲出来,仿佛是故意所为,闪现着优美而狡黠的眼神终于被逮,随之成为两堂相争的起因。为什么呢?这是因为,美可以寄身于任何人,但又不属于任何人。美,这个东西,是啊,怎么说好呢?好比是一颗虫牙。这颗虫牙危及舌头,连累舌头,它疼痛,它要生长存在下去。到了疼痛难忍的时候,才请医生拔掉。自己的掌心里托着一颗鲜血淋漓、黄色而脏污的小小牙齿,这时,人或许会说:‘就是这个?就是它作的怪?它使俺疼痛,它不断使俺觉察它的存在,而且在俺身体内部扎下顽固的根子。如今,只不过是个死去的东西啦。可是那个和这个果真是同一种东西吗?假如这个本来就存在于俺的外部,那么凭借什么缘由,联结俺的内部,成为俺疼痛的根源呢?这家伙存在的根据是什么?这根据是在俺的体内,还是在它自身?不管怎样,俺把它拔掉了,托在掌心上的绝对是别的东西。断乎不是原来那个。’
“明白了吧,美这个东西就是如此。因此,斩猫这类事,看起来就像拔虫牙,抉剔美。然而,这是不是最后的解决办法,则不得而知。美的根源不断绝,即便猫死了,抑或猫的美丽不死。为此,赵州将草鞋顶在头上,以此讽喻此种解决办法太简单化了。可以说,他很清楚,虫牙除了忍耐别无其他解决的办法。”
这种解释完全是属于柏木一流的,不过,他多半揣摸我的语言,看透了我的内心,借以讽喻我的优柔寡断。我这时才真正感到柏木的厉害。他的沉默也很可怕,于是进一步问道:
“那么,你站在哪一边呢?南泉和尚,还是赵州?”
“这个嘛,哪一边呢。眼下,俺是南泉一边,你是赵州一边。过一阵子,也许你是南泉,俺是赵州。这种公案简直就像‘猫眼’一样,变幻不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