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天,我没有回去看望母亲。由于伙食恶劣,身体好容易挺过了夏天。九月十日后的某一天,气象预报说有一场大的台风来袭,得有人到金阁值夜班,我自告奋勇担起了这个责任。
打这时候起,我对金阁的感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不是憎恶,但我有一种预感,毫无疑问,我心中渐渐萌生了一种和金阁水火不相容的状态。还在龟山公园的时候,这种感情已经很明白了,可我害怕为这种感情命名。然而,值了一夜班,我为金阁委身于我而感到高兴。我无法掩饰这样的喜悦。
我手里有了究竟顶的钥匙,第三层尤为珍贵,这里高出地面四十二尺,门楣上高悬着后小松帝的御笔匾额。
广播里时时播送着台风临近的消息,但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午后时下时停的雨晴了,夜空里出现了一轮皎洁的圆月。寺里的人都到院子里观察天象,据说这是台风到来前夕的寂静。
寺里悄无声息。我和金阁结成一体。走进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金阁浓重而豪奢的黑暗包裹着我,仿佛置身于恍惚之中。这种现实的感觉,徐徐深刻地浸染了我,又原封不动地变成了一种幻觉。当我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依然待在游龟山公园时的幻影里,那是一种把我从人生中隔离出来的幻影。
我孤寂一人,一个绝对的金阁包裹着我。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说我拥有了金阁,还是金阁拥有了我,抑或这里产生了少有的均衡,可能出现一种我就是金阁、金阁就是我的状态吧。
午夜十一时半,风大起来了。我打开手电登上楼梯,来到究竟顶,将钥匙插进锁眼儿。我在究竟顶上凭栏而立。风自东南来,但天空尚未出现变化。月光在镜湖池的水藻上闪耀,四周响起了虫声和蛙鸣。
起初,一阵强风正面吹在我的脸颊上,我浑身的肌肤几乎产生一种官能性的战栗。这风就像一股妖风无限增强起来,仿佛是要将我和金阁一起摧毁的征兆。我的心既在金阁内部,同时又在风暴之上。限定我的世界构造的金阁,帷幔尚未被风飘起,镇定自若地沐浴着月光。风,我的凶恶的意志,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摇撼金阁,使它觉醒,使它崩塌,并在这一瞬间,夺去金阁倨傲的存在的意义。
是的,这时,我虽然被美所包围,确实置身于美之中;但是,只有在无限肆虐的风暴的意志支持下,我才能确实感到被万全的美所包裹,而深信不疑。柏木大声呵叱我:“大胆说,不怕结巴!”我也要对风骏马加鞭,试着对它呼喊:
“使劲儿刮吧,再强烈些!再迅疾些!加油!”
森林开始喧哗了,池子边的树枝互相摩擦着。夜空失去了平静的蓝色,变得黝黑而浑浊起来。虫声尚未衰歇,而此时风卷大地,一派骚然,宛若遥远而神秘的笛音,逐渐接近了。
我望着浩荡的云层打月亮前面飞去。群山背后,大块大块的云朵由南向北,喷涌而来,有的浓厚,有的稀薄,有的宏大,有的分成若干小小的片断。这些云朵一概来自南方,掠过月面,覆盖着金阁的屋顶,仿佛去办理什么大事,急匆匆向北奔驰。我的头顶上,似乎听到金色凤凰的鸣叫。
风突然停息,接着又强劲了。森林敏感地侧耳倾听,一会儿静止,一会儿喧闹。池畔月影,时明时暗,有时候光明闪耀,迅疾扫过池水。
群峰对面,浓云攒聚,犹如一面巨掌在天空展开,翻卷飘动,滚滚而来,声势浩渺。云彩断绝之处,闪现一片明净的天空,倏忽又被云层遮盖了。但是,每当薄云飞过,可以窥见月亮透过云层,描画着一轮朦胧的光环。
夜深了,天空依然如此地运动着。然而,看样子风似乎不会变得更大起来。我在栏杆旁睡着了。晴明的早晨很快来临,寺里老佣人把我叫醒,他告诉我,还好,台风绕过京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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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狂言(滑稽剧)之一。三个赌徒为骗取赌资,装作三个盲人,被某善人所雇用,乘善人不在打开酒缸狂饮,被发觉后狼狈不堪。
第六章
我为鹤川服了将近一年的丧。一旦孤独起来,我也就很快习惯了。几乎不同任何人说话,我再一次明白了,这种生活根本不需要我付出一点努力。对于生的焦躁也离我而去了。死的每一天都是快活的。
学校图书馆成了我惟一的享乐的场所。我在那里不读禅籍,只是随手读一读翻译小说和哲学。我不愿在这里列举那些作家和哲学家的名字。这些都多多少少给了我一些影响。我承认这些都成为我以后那种行为的要素,但是我相信行为本身是我的独创,因为我最不喜欢我的行为受到某种既成哲学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