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少年时代起,不为人所理解成为我惟一的骄傲。如前所述,我没有为了让人理解我而有过冲动的表现。我曾经毫无斟酌地想使自己清醒起来,但我怀疑这是否来自打算理解自己的冲动。因为这种冲动按照人的本性,自动会在自己同他人之间架起一道桥梁。金阁之美所给予我的陶醉,使我的一部分神经不那么透明了。这种陶醉从我这里夺走了其他一切陶醉,为了对抗,我必须另外根据我的意志确保清醒的部分。别人不清楚,但对于我来说,只有清醒时才是我自己,相反,也可以说,我这人没有一个清醒的自我。
……这是进入大学预科第二年,即昭和二十三年春假的事。一天晚上,老师出门去了,我没有朋友,只好独自出去散步以消磨这段幸福自由的时光。我走出寺院,溜出了山门。山门外侧围绕着一条水沟,水沟岸上立着木牌。
这本来是平时司空见惯的告示牌,但明月之下,回头瞅瞅那古老的文字,心情黯然地读了起来:
注意
一、未经许可,不得改变现状;
二、其他一切行为均不得影响文物。
以上规定,若有违犯,则依照国法给予处罚。
昭和三年三月三十一日内务省
木牌上写的明明是关于金阁的事,但是这些抽象的语句也许暗示着什么,我只觉得永存不朽的金阁和这木牌毫无关系,应当立于别处。这块木牌似乎预感到一种不可理解的行为,或者不可能发生的行为。立法者一定围绕如何概括这种行为而感到困惑。为了处罚惟有疯子才会干出的行为,事前应该对疯子如何恐吓一番呢?也许有必要标上只有疯子才能看懂的文字吧。……
我在无端地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有个人影正顺着门外宽阔的马路向这边走来。白天里的游人都走光了,明月照耀的松树,以及电车道上穿行的汽车的前灯,构成这一带主要的夜景。
我突然认出是柏木的身影,从走路的姿势上可以判明。过去漫长的一年里,我对他选择了疏远,这会儿暂时搁置起来,只对过去经他治愈的事情抱着深深的感谢之情。是的,我们初次见面时,他用那双丑陋的内翻足和毫不客气的尖利的语言,以及彻底的坦白,治好了我的残缺的心理。我那时才觉悟到一种平等对话的喜悦,品尝了一种潜身于和尚、结巴如此坚固的意识的底层,类似即将干什么坏事的喜悦。相反,我和鹤川的交往,所有这些意识往往被抹杀尽净。
我对柏木笑脸相迎。他穿着制服,手里拎着细长的包裹。
“你要出去吗?”他问。
“不……”
“见到你,太好啦。其实——”他坐在石阶上解开包裹,露出两只幽幽闪光的尺八,“前些日子,伯父死了,留下的遗物里俺要了尺八。从前为了练习,伯父曾经给过俺一只。这只遗物看来是名牌,不过俺还是喜欢用惯了的一只。再说,留下两只也没有用,你拿去一只吧。”
从来没有人送给我礼物,不管怎么说,礼物总是令人高兴的。我拿在手里端详着,前面四个孔,后面一个孔。
柏木继续说道:
“俺习的是琴古流派。今天月亮尤其好,方便的话,俺真想到金阁上吹奏一曲,也好教教你呀。……”
“现在就行。老师不在寺里,老爷子偷懒,也还没有打扫。否则一旦扫过之后,金阁就锁门了。”
要说柏木的出现很是突然,那么,他提出月亮很好,想到金阁上吹箫也很突然。这一切都和我所了解的柏木形象格格不入。尽管如此,对于我单调的生活来说,只要能使我感到惊讶我就高兴。我拿着那只尺八,领他进入金阁。
当晚,我和柏木说了些什么,记不清楚了。恐怕没谈什么实质性的事情。柏木首先不想搬出平时那套奇特的哲学和有毒的反论。
他这次来,说不定是为了向我展露我未从料到的另一个侧面吧。这位只对美的亵渎感兴趣的言语尖刻的家伙,确实向我显示了极为纤细的另一个侧面。比起我来,他对美抱有更加缜密的理论。他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姿势和眼神,以及凸向月光中的额头在倾诉一切。
我们靠在第二层潮音洞的栏杆上,这段廊缘位于缓缓翘起的深深的庇檐下边,由八根典雅的天竺样的插肘木交叉支撑,伸向月光朗照的池水。
柏木首先吹了一支小曲《御所车》,精巧的技艺令我震惊。我学着将嘴唇贴近吹口,但还是没有声音。他教我先用左手拿住上段,将下巴紧紧压住,贴近吹口的嘴唇稍稍张开,使风像一枚又宽又薄的木片送入吹口。柏木认真教给我一些诀窍,可是试了几次还是吹不出声来。面颊和眼睛都在用力,虽然没有一丝风,我却感到池子上的月亮都化作了点点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