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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36)

作者:三岛由纪夫

我流泪了,父亲死时我都没哭过。我为何把鹤川的死看得比父亲更重要呢?因为这关系到我的切身利益。自打认识柏木,我对鹤川有些疏远,然而一旦失掉他,我才深切感到,由于他的死,连接我和白昼般光明世界的一根丝线也随之断绝了。我丧失了白昼,丧失了光明,丧失了夏天。我为此而哭泣。

我想到东京去吊丧,可是没钱。老师给的零花钱每月不过五百元。母亲本来就穷,每年给我汇一两次钱来,每次平均二三百元,已经很不容易了。她之所以变卖家产,投靠加佐郡的舅父家,也是因为丈夫死后,单凭施主们每月不足五百元的救济米,还有政府很少的补助金,是很难生活下去的。

我没有去向鹤川遗体告别,也没有参加葬礼,我不知道如何从心理上接受鹤川的死亡。他那沐浴叶荫间的阳光、穿着白衬衫一起一伏的腹部,如今又在我眼前燃烧。谁能想到,他那副为光明所创造、仅仅适合于光明的血肉和精神,竟然会埋进墓土而安息呢?他丝毫没有夭折的征兆,天生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不具有一点类似死的因素。他突然的离世,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纯血种动物的生命都是脆弱的,鹤川既然为生的纯粹的部分所制作,他抑或缺少防止死亡的法术吧。我却和他相反,我的可诅咒的寿命似乎得到了某种保护。

他所居住的世界透明的构造,对于我来说时常是难解的谜。这些谜因他的死变得更加可怖。小巷上驶来的卡车撞碎了他的透明的世界,犹如撞在极其透明的玻璃上。鹤川不是死于疾病,他很符合这样的比喻,车祸这种纯粹的死,也很符合他的生的无比纯粹的构造。因为瞬间的冲撞,他的生与他的死互相接触,合二为一了。这是一种迅疾的化学作用。……毫无疑问,只有通过这种过激的方法,才能使得那个无影无踪的奇怪的青年,将自己的影像和自己的死结合在一起。

尽管鹤川居住的世界洋溢着明朗的感情和善意,但可以断言,他不是因误解和乐观的判断而住在那里的。他的这个世界上不值一提的明净的心,被一种力量、一种坚韧的柔软所保护,这本身就是他运动的法则。他将我灰暗的感情逐一翻译成明朗的感情,他的这种做法具有无可比拟的正确性。他的明朗和我的灰暗一一映照,因而我常怀疑,鹤川是否也如实地体验过我的心灵历程。并非如此!他的明朗的世界尽管纯粹而偏颇,但自有本身的细致体系,其精密度也许更接近恶的精密度吧。这位青年不屈不挠的肉体的力量,必须不断支撑这个体系使它不住地运动,否则,这个明朗、透明的世界抑或会立即瓦解。他径直地奔跑着,于是卡车碾碎了他的肉体。

鹤川给予人们好感的根源是他那副明朗的容貌,还有那颀长的躯体。如今,这些都丧失了,又把我引入对于人的可视部分的神秘思考。我们目光所及之处实际存在的东西,都在行使那些极其明朗的力量,我觉得不可思议。我想,精神为了具备如此朴素的真实感,不应该多多向肉体学习吗?据说禅以无相为体,深知自己的心是无形无相的东西,也就是所谓“见性”。能够如实察知无相的见性的能力,恐怕还应该对形态的魅力表现极度的敏感。不能用无私的敏锐看到形与相的人,又怎能那样清晰地看见和感知无形和无相呢?像鹤川那样只要存在就会发光的人,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人,可以称作以生为生的人,已经丧失了。今天,他的明了的形态就是不明了的无形态的最明确的比喻,他的实在感就是无形的虚无的最实在的模型,他本人不过是这种比喻罢了,不是吗?例如,他和五月的鲜花相切合,这种切合表现于正是五月的猝然而逝,他的灵柩就将被投来的鲜花所掩埋,两者达到了极端的和谐一致。

总之,我的生之中缺少鹤川的生那种确实的象征性,为此,我很需要他。而且,最使我嫉妒的是,他的生命中丝毫没有我那样的独自性,或者说不具有担当独自使命的意识。正是这种独自性,夺去了生的象征性,亦即他的人生可以比喻其他某种东西的象征性,从而夺去生的扩展和关联,它是无孔不入的使之产生孤独的本源。这是很奇怪的事情。我甚至和虚无都缺乏关联。

***

我又开始孤独了。此后,我再没见到房东姑娘,和柏木也不像以前那样亲密了。尽管柏木生存的魅力依然紧紧吸引我,但我多少有些抗拒,虽非出自本心,也还是疏远了。这是因为我在祭奠着鹤川。我给母亲写信,坚决表明在我未独立之前,希望她不要来看我。虽然过去也曾口头对母亲提到过,但我觉得,必须再一次以强硬的词汇写在信里寄出去更放心。母亲的回信,用磕磕巴巴的语言讲述了忙着帮舅父家干农活,还罗列了一些如何教子的事。末尾写道:“我死之前,想看一眼你当上鹿苑寺住持的样子。”我憎恨这行文字,后来的好几天我都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