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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35)

作者:三岛由纪夫

我以为,即使柏木也不能说他一点没醉。我早就清楚,不管多么阴暗的认识,其中也潜隐着认识本身具有的醉意。而且,使人沉醉的不外乎是酒。

……我们坐在一棵褪色的遭虫害的杜鹃花荫里。我不明白房东姑娘为何愿意这样陪伴我。我对自己故意表现得很残酷,但姑娘却被一种“自愿献身”的冲动所驱使,我弄不懂这是为什么。世上也有充满羞赧和温存的无抵抗主义,但姑娘却把我的手放在她那胖乎乎的小手掌上,就像午睡时身上爬满了苍蝇。

可是,长久的接吻,以及姑娘那柔软的下巴颏的触感,撩拨着我的欲望。这虽然是我梦寐以求的,但现实感却浅淡而又稀薄,欲望围绕着别的轨道奔跑。灰白而阴霾的天空,竹林的喧哗,还有那沿着杜鹃花叶子拼命攀登的瓢虫……这一切依然毫无秩序,散乱地存在着。

我本打算将眼前的姑娘作为泄欲的对象,可现在想从这一想象中逃离出来。我应该将此作为人生加以考虑,应该看做是为前进和获取而通过的一道关口。放过这次机会,人生将永远不会再来光顾于我了。想到这里,我的心一阵激动,嘴里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这时,万千委屈一起涌上心头。我下定决心“上”,哪怕结巴,也要一五一十道个明白,将这“生”据为己有。柏木苛酷的敦促,那种“只管说,不怕结巴”的毫不客气的喊叫,又在我的耳边响起,鼓舞着我。……我终于将手滑向女子的裙裾。

这时,金阁出现了。

威严屹立、充满忧郁的精巧的建筑。脱落的金箔随处可见,豪奢的亡骸般的建筑。在那似近实远、既亲密又悬隔的虚幻的距离上,出现了那座永远浮现于澄明之中的金阁。

它矗立于我和我所立志实现的人生之间。当初小巧如一幅工笔画,但是眼见着大起来,在那精巧的模型里,似乎要和包裹世界的巨大金阁相互映照似的,还有一个包容我周围世界的金阁,它将我存在的世界包裹得严严实实。它像一首巨大的音乐,惟有这音乐,才会使世界的意义变得更加充实。有时,它是那般疏远我,看似屹立于我身外的金阁,如今完全将我包裹起来,其结构内部也允许我占领一块位置。

房东姑娘走远了,变小了,灰尘一般飘走了。姑娘被金阁所拒绝,我的人生也就被拒绝了。既然被无限的美所包裹,又怎能向人生伸手?即使从美的立场出发,它也有权利要求我放弃。一只手触摸永远,一只手触摸人生,这是不可能的。我以为,假若对于人生行为的意义,在于对某一瞬间宣誓忠实、从而使这一瞬间停止的话,抑或金阁会及时知悉,并在短暂的期间消除对我的疏远,金阁也会亲自化身于瞬间,前来告知我对人生的渴望纯属虚空。人生中化身于永远的瞬间,可以使我们陶醉;但是,正如此时的金阁一样,较之化身于瞬间的永远的姿态来,那是不值一提的。对此,金阁十分清楚。美的永恒的存在,真正阻滞我们的人生、毒害生命,就是这个时候。生命透过墙缝向我们闪现的瞬间的美,在这种毒害面前不堪一击,它会迅速崩溃、灭亡,将生命本身暴露在灭亡的褪色发白的光芒之下。

……我完全被幻想的金阁所拥抱,时间并不很长。等我清醒过来时,金阁已经消隐了。那不过是如今依然完好存在的一座建筑,位于东北方遥远的衣笠山地,从这里是看不见的。金阁寺那样接受我、拥抱我的幻影时期已经过去。我躺在龟山公园丘陵顶上,周围有花草和嗡嗡飞翔的昆虫,此外只有一个放肆地趴在地上的姑娘。

对于我突然的退缩,姑娘投以白眼,然后坐起身来。她扭转身子,背对我坐着,从手提包里掏出镜子照了照。她不说话,然而那副轻蔑的表情,犹如秋天里扎在衣服上的牛膝果,千万遍刺疼了我的肌肤。

天空低垂,轻柔的雨滴敲打着四周的青草和杜鹃花的叶片。我们慌忙站起来,顺着来时的路折回刚才那座凉亭。

***

游山就这样可怜地结束了。这天给我留下特别黯淡印象的不止于此,当晚开枕前,老师接到东京方面打来的电报,并立即向全寺院的人宣布了。

鹤川死了。电文很简单,只写了死于车祸。后来了解的详细情况是这样的:鹤川出事前一天晚上到达浅草的伯父家里,伯父用好酒好饭招待他。鹤川不大会喝酒,回自家途中,在车站附近突然被从小巷开过来的卡车撞了,头盖骨骨折,当场死亡。家属们束手无策,第二天午后,才想起来应该给鹿苑寺发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