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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34)

作者:三岛由纪夫

“好疼啊!好疼啊!”柏木急忙屈下身子按住小腿呻吟起来。我也慌忙低下头想抱住他,柏木伸手把我推开,奇怪地冷笑着,朝我递了个眼色。我缩回了手。

“疼死啦!疼死啦!”柏木大声号叫。我不由得看看旁边的小姐。她的面容出现新的变化,眼神失去了沉静,嘴唇焦急地颤抖着,惟有冷漠的高挺的鼻梁毫无所动,形成奇异的对照,面部的调和与均衡也被打破了。

“忍着点儿!忍着点儿!这就给你治疗。马上,马上!”——我第一次听到她那高亢的旁若无人的声音。小姐抬起修长的脖子,环视一下周围,忽然跪在凉亭的石头上,抱起柏木的小腿。她用脸颊紧紧摩挲着,最后在小腿上吻了吻。

我又被那时的恐怖慑服了,看了看房东姑娘的脸。姑娘望着别处,依旧哼着小曲儿。

……这时,太阳似乎从云隙照射下来了,抑或是我的错觉吧?然而,宁静的公园全景的构图却产生了异样,那包围我们的澄明的画面,那松林,闪光的河水,远方的山峦,雪白的岩石,星星点点的杜鹃花……我感觉到,布满这些景物的画面的每个角落,似乎都出现了细细的裂纹。

实际上,应该出现的奇迹还是出现了。柏木渐次停止了呻吟。他将要抬头还未抬头之际,又递给我一个冷笑的眼色。

“好啦!真奇怪,疼起来的时候,你这么一招,总能把疼止住。”

接着,他用两手抓住女子的头发提起来。被他抓住头发的女子用忠实的小狗一般的表情抬眼望着柏木,微笑着。由于光线忽明忽暗,刹那之间,我看到小姐美丽的容颜,忽然幻化为柏木所说的那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婆的丑脸了。

——可是,完成这一奇迹的柏木高兴起来了。那是发疯般的高兴。他大声狂笑,猝然把女子抱在膝头上亲吻。他的笑声在洼地松林的枝头上回旋,震荡。

“为何不说话呀?”他看我沉默不语,便问道,“好容易为你领来个姑娘。你是不是怕人笑你结巴,不好意思?结巴!你就结巴给她们看!说不准她会爱上结巴呢。”

“他是结巴?”房东姑娘仿佛这才注意起我来,“《三个残疾人》来了两个。”

这话严重地刺伤了我,实在不堪容忍。然而,奇怪的是,我对姑娘的憎恶,伴随着一种晕乎乎的感觉,原封不动转变为突然的欲望。

“咱们分成两组躲起来吧,两小时后再到这座凉亭里集合。”

柏木俯视着那对秋千上总也荡不够的男女,一边吩咐道。

告别柏木和小姐,我和房东姑娘一起从亭子北面走下小丘,又绕到东边,登上了和缓的山坡。

“他把小姐打扮成‘圣女’,总是耍那种手腕。”

姑娘说罢,我结结巴巴反问:

“你怎、怎么知、知道的?”

“当然知道了,我和柏木有过一段情呀。”

“现在什么也不是,你可真能看得下去。”

“看得下去,那种没有用的人,谁瞧得上呀。”

这次,她的话倒是给了我勇气。接着我又反问她,比刚才流利多了。

“你不是也喜欢那小子的内翻足吗?”

“算了吧,那种青蛙腿谁要?不过,他的眼睛倒挺好看哩。”

这话又使我丧失了自信。不论柏木如何考虑,女子爱的是柏木尚未觉察的美好,而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尚未觉察的美好,只是我的傲慢使我本能地排拒这种美好罢了。

——我和姑娘登到坡顶,来到一块寂静的小小草地。透过松树和杉树,可以朦胧望见大文字山等远方的山峦。从这座丘陵到市街的坡面上覆盖着一片竹林。竹林边上,一棵迟开的樱花尚未凋落。看来,这确实是一种迟开的花,结结巴巴地一点一点地开放,所以花期才会这么晚。

我的胸口一阵憋闷,胃部也沉重起来。不是因为喝了酒。一旦紧急,欲望就增加重量,带着从我肉体分离出来的抽象的构造,压在我的肩头。那感觉简直就像一台黝黑而沉重的钢铁机床。

正如我屡次表白的那样,我很感谢柏木促使我走向人生的亲切或恶意。中学时代,我曾在高班同学的短剑剑鞘上划下痕子,那时我从自己身上明确看到,我没有资格面对人生光明的表面。然而,柏木这位朋友却从反面教给我一条通达人生的黑暗的捷径。这条捷径,初看起来是冲向毁灭,但却富有意外的权术,可以将卑劣转变为勇气,把我们称作恶行的东西再度还原为纯粹的能量。称为一种炼金术也未尝不可。尽管如此,事实上尽管如此,这依然是人生。这方法可以前进、获取、推移,也可以丧失。尽管不能叫做典型的生,可也具备所有的生的机能。假如在我们目不可视的地方,被赋予“所有的生都是无目的”的这样一个前提,那么,上面这种法术越发是和其他一般的生具有等价的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