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优雅之墓,却变得如此寥落不堪!”柏木说,“政治权力和财力留下这座巍巍香冢,堂堂墓穴。这些人活着的时候,因为完全不具想象力,墓冢自然也只能靠那些毫无想象余地的家伙所建造。但是,优雅只凭自己和他人的想象力而具有生命,墓冢也只能凭借想象力的作用而留存下来。俺认为这些墓中人很可悲,因为死后还得继续乞求他人的想象力。”
“优雅只存在于想象力之中吗?”我也快活地搭讪着,“你说的真相,即优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就是这个。”柏木啪嗒啪嗒拍着布满青苔的石塔的塔头,“石头,或者骨头,人死后剩下的无机部分。”
“地道的佛教性的东西。”
“什么佛教不佛教,大凡优雅、文化,以及人们认为美的东西,所有这一切真相,都是没有实质性的无机的东西。龙安寺实际不是寺,而是一堆石子。说起人的有机的关心,也是无情的,仅仅属于政治。人实在都是一些自虐的生物!”
“性欲属于哪方呢?”
“性欲?大概是中间性的吧。是在人和石头之间跑来跑去捉迷藏。”
对于他所说的美,我本想立即加以反驳,可是两个女人对这种争论早已厌烦,沿着小径往回走了,我们只好去追赶她们。从小路上遥望保津川,那里好像是渡月桥北岸的堤堰部分。河流对面的岚山,绿意葱茏,而那部分河水却扬起一线白光闪亮的飞沫,河面响着哗哗的水声。
河上漂浮着不少小船,我们一行沿着河岸前进,钻入道路尽头的龟山公园的大门。这时,我们只看到地上散乱的纸屑,知道今天园内的游客很少。
我们站在门口,再次回头望了望保津川和岚山新叶翠碧的景色。对岸垂挂着一条小小瀑布。
“美丽的景色就是地狱。”柏木又说道。
柏木的这种说法使我捉摸不透。不过,我也只能仿照他,试着将这景色当作地狱眺望。这努力没有白费。眼前宁静的、绿叶茂密的景色里,也有地狱在摇曳。这地狱似乎不分昼夜,为所欲为,随时随地都会出现。只要我们随意呼唤一声,地狱就会立时来到眼前。
岚山樱花据说是十三世纪移植的吉野山上的樱花,如今已全部长出嫩叶来了。花季一过,在这片土地上,樱花只不过像死去的美人的名字,偶尔被人提起。
龟山公园最多的是松树,因而四季的景色变动不大。高低起伏的广大公园,松树随处亭亭而立,下面好高一段不长叶子,无数裸露的根干参差交叉,使得公园景观的远近之感很不安定。
宽阔迂回的道路围绕公园一圈,升一段降一段,随处可以见到树墩、灌木和小松树,巨石一半埋在土里,露出白色的肌体。这块地面开满了一簇簇紫红的杜鹃花。阴霾的天空下,花色看上去带着一种恶意。
我们登了一段路,看到洼地里安着秋千架,上面乘着一对男女。我们来到小丘顶端的伞状凉亭里休息。从亭子上向东眺望,几乎看到了公园全貌;西面隔着树丛,可以俯视到保津川河水。轧轧的秋千声,犹如锉牙一般不住传进亭子中来。
小姐打开包裹,柏木说他不要盒饭,倒也不是假话。四个人面前搂出了三明治以及难于弄到手的洋果子类,最后拿出专为满足占领军之需、只有黑市里出售的三得利牌威士忌。当时的京都,听说是京、阪、神一带黑市买卖的中心地。
我几乎不会喝酒,但还是和柏木一起对面前的酒杯合十膜拜,然后才拿在手里。两个女子喝了水壶的红茶。
对于小姐和柏木如此亲密的关系,我至今半信半疑。我弄不懂一个心高气盛的女子,为何对柏木这样天生内翻足的穷书生那般诚恳。对于这一疑团的解答,远不如两三杯酒下肚的柏木的一番话语:
“刚才在电车里不是吵起来了吗?是这么回事,她家里嚷嚷着叫她和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结婚,眼看她就要低头屈服了。俺说要坚决阻挠这门婚事,对她又是安慰,又是恐吓。”
这种事儿,本不该在当事人面前抖搂出来,柏木却很不在乎地讲着,好像那位小姐不在他身边。小姐听着他说,表情里没有任何变化。细嫩的颈项上戴着陶片穿成的蓝色项链,背向着阴沉的天空,一头鬈曲的秀发的轮廓,将过于鲜明的脸庞反衬得模糊不清了。双目过度莹润,只有眼睛为这张脸孔留下生动的裸露的印象。极富挑逗性的嘴唇始终薄薄地张开着。上下唇之间窄小的缝隙里,可以窥见两列尖锐、洁净、细白的牙齿,使人觉得像小动物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