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川对我和柏木的交情并不看好。他出于友谊曾经规劝过我,我觉得他瞎管闲事。不仅不听,我还反驳他说:你鹤川可以交到好朋友,但像我这样,只有柏木才适合于我。当时,鹤川眼里露出难以名状的悲戚的神色,直到后来,我真不知感到多么痛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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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五月,柏木订了个计划:躲过假期的人流,拣个寻常日子,旷课游岚山。他自作主张地说,碰到晴天不去,阴沉晦暗的天气再去。他陪伴那位住在西班牙式建筑里的小姐,还专门为我带来他房东家的一位姑娘。
我们相约在平素称作“岚山电铁”的京福线上的北野车站会合。当日幸好遇上一个五月里少见的阴霾、沉郁的天气。
鹤川家里好像出了麻烦事儿,告假一周回东京了。他虽然不是个到处乱说的人,但平时我们早晨一起上学,半道上我必须悄悄逃离他,所以很难为情。今天好了,我可以无忧无虑了。
是啊,想起那次游山,着实使我很感痛苦。我们游山的人,个个都很年轻,而青年人特有的灰暗、急躁、不安和虚无感,在游山的那一天里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柏木定是看穿一切,有意选择一个灰暗阴沉的日子吧。
这天,风自西南来,其势渐强,又戛然而止。随后,令人不安的微风轻轻吹拂着。天空黯淡,一点儿见不到太阳。浓云密布,只有一部分闪着白光,犹如多层衣衫的领口,露出一弯洁白的酥胸。这白光是模糊不清的,可知深处隐藏着太阳。然而,这白光瞬息即逝,消融于天空一派浓重的阴霾之中了。
柏木没有失约,他真的在两位年轻女子护卫下,出现在检票口。
一个确实是那位小姐,高挺而冷漠的鼻子,富于挑逗性的嘴唇,进口料子的西服,肩上挂着水壶。她是个漂亮的女子。她的前面站着房东家的女儿,身体微胖,穿戴和容貌都相形见绌。只有那小巧的下巴颏和紧闭的嘴唇,才显示出她是个姑娘家。
前往目的地的车厢内,已经失去了游山应有的欢乐气氛,他们谈话的内容虽说听不清楚,但柏木和小姐不住拌嘴,小姐不时紧咬嘴唇,强忍着不使眼泪流下来。房东姑娘对这些漠不关心,嘴里低低哼着流行歌,她突然对我讲述了这样一件事情。
“我家附近,住着一位特别俊俏的插花师傅。前几天,给我说了一段悲哀的罗曼史。战争期间,她结交了一位恋人,是陆军军官,眼看就要到前线去。他们利用短暂的时间,到南禅寺面对面告别。虽然未获得父母的应允,但在分别前夕,已经怀了孩子,可怜竟是个死胎。那位军官叹息之余,提出在告别的时候,他很想吸上一口作为人母的奶汁。因为时间紧迫,师傅当即将奶水挤在薄茶里,递给男人喝了。一个月过后,那位恋人战死疆场。打那以后,师傅坚守贞操,过着独居的日子。唉,一个年纪轻轻、漂漂亮亮的人儿。”
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战争末期,我同鹤川两人在南禅寺看到的难以置信的一幕,又重新出现于眼前。我特地没有告诉那姑娘这段往事,因为一旦说出口,刚听到这故事时的感动,就会背叛当时那种神秘的感动。只要我守口如瓶,她讲的这桩故事,不但不会打开这一神秘的谜团,反而更增加一层神秘的结构,两者重叠在一起,使事情愈加变得神秘莫测。
此时,电车正奔驰在鸣瀑一带广大的竹林旁边。微风掠过竹梢,干枯的竹叶落在密集的竹丛中央,而根部似乎和枯叶毫无关系。竹林最深处的粗壮的竹节纵横交错,一派宁静。只是在电车疾驰而过时,附近的竹林才剧烈地摇摆起来。其中一棵幼竹,青绿、光亮,十分惹眼。这棵幼竹婀娜多姿,在我眼里留下奇异而艳丽的运动着的印象,远去了,消失了。……
我们一行抵达岚山,来到渡月桥畔,参拜了过去因无知而忽视掉的小督局墓。
源仲国奉旨探访为了躲避平清盛而隐身于嵯峨野的局姑娘,中秋明月之夜,听琴声隐隐,终于寻到局姑娘隐遁之处。这首琴曲,名叫《想夫恋》,谣曲《小督》中唱道:“明月夜,访佳人,跃马登程。法轮寺,琴音传,似山雨松风。莫非是,美人儿,良宵抚琴,好一曲,《想夫恋》,感我心胸。”后来,局姑娘在嵯峨野尼庵里为吊唁高仓天皇,度过了后半生。
墓冢位于小径深处,不过是一座小小的石塔,夹在巨大的枫树和干枯的老梅之间。我和柏木恭恭敬敬献上一段短短的经文。柏木那副一本正经亵渎式的读经法也感染了我,于是我学着学生们哼着小曲般的轻松心情,来一次小型的“渎圣”,充分解放自我感觉,甚为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