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着柏木来到那座西班牙式建筑前面,我让那女子首先钻进耳门,这时,一阵恐怖袭上我的心头,我把柏木放下就逃,头也不敢回。我看没时间去学校了,只是一味沿着寂静无声的人行道奔跑,一路上打药铺、点心店和电料行等房舍前面经过。此时,闪烁在我眼里的紫色或红色,多半是穿过天理教弘德分教堂前所留下的印象。因为教堂的黝黑墙壁上接连悬挂着绘有梅花家徽的灯笼,门上围着一圈儿印有相同梅花家徽的紫色幕幔。
慌慌张张究竟要跑向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电车徐徐驶进紫野,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我怀着一副急切的心情是为了赶往金阁。
尽管是平时的日子,因为是旅游季节,这天来参观金阁的人拥挤不堪。我匆匆拨开人群来到金阁前边,老导游见了我十分惊奇。
就这样,我被飞扬的尘土和丑陋的人群包围在春天的金阁前边。在导游响亮的声音里,金阁看上去一直半藏着它的美丽,故作茫然之态。惟有池子里的倒影一派澄明。然而,换一种看法,犹如《圣众迎迓图》里被诸位菩萨簇拥迎来的弥陀佛一样,尘埃宛若包裹众菩萨金色的云层,金阁在尘土里迷离的影像,也正如古画上褪色的油彩或磨破了的图像。当混杂和喧嚣充满精巧的廊柱之间的时候,小小的究竟顶和上面的凤凰,澄净而立,被上面泛白的天空吸收进去,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建筑实地存在着,一切都获得了统一和规范。不论周围多么喧嚣,西边有漱清,有二层以上骤然变细、戴着究竟顶的金阁。这座极不匀称的纤细的建筑,起着过滤器的作用,可以将浊水变成清水。金阁不排斥哓哓不休的人语,而是渗入了空阔而优雅的廊柱之间,不久经过一番过滤,化作一种静寂,一种澄明。而且,金阁也和池水里毫不动摇的倒影一样,不觉之间成功地矗立于地面之上了。
我的心平和下来,恐怖渐渐衰退了。我所钟情的美必须是这样的。在我的人生之中,它既阻隔着我,同时又护佑着我。
“我的人生要是像柏木那样,请务必保护我吧。他那副情景,我是忍受不了的。”
我几乎要向它祈祷了。
柏木暗示于我并当着我的面表演的人生,生存和毁灭只具有同一种意义。这种人生既缺少自然,那么,也缺少金阁一般的结构之美,可以说只是一种痛楚的痉挛而已。我也受到它的极大吸引,由此而确定了自己的方向,这也是事实。不过,可怕的是,首先必须被荆棘遍地的生的碎片扎得满手血淋淋的。柏木以同样程度蔑视本能和理智。他的存在的本身就像一只奇形怪状的球,到处滚动,巴望撞破现实的墙壁。这算不上是一种行为。总之,他所暗示的人生,只是一出危险的闹剧,企图以未知的伪装打破欺骗我们的现实,重新清扫世界,使之不含一点未知的因素。
我之所以这样认为,是由于后来我在他的宿舍里看到一幅广告画。
这是一幅旅行协会制作的优秀石版画,上面画着日本阿尔卑斯山。飘浮在蓝天的山顶,横写着一行字:“未知的世界向你招手!”柏木用红笔顺着文字和山峰狠狠地画了个歪斜的“十”字。旁边是他内翻足步行一般龙飞凤舞的题字:
“未知的人生,就是难以忍受的人生。”
第二天,我在上学的路上,一直惦记柏木的身体。那时候放下他逃回来,想想实在是出于对他深厚的友谊,所以并没有感到多大的责任。不过,还是有些不安,如果今天教室里看不到他的身影呢?谁知临到上课时分,我看到柏木照例不自然地耸着肩膀,走进了教室。
课间休息时,我连忙拽住柏木的膀子,那种快活的样子,在我早已很少有了。他咧了咧嘴笑了,陪我来到走廊上。
“你的伤没问题吧?”
“什么伤?”——柏木嘲笑似的望着我,“俺什么时候受伤了?啊?你说俺受伤,该不是做梦吧?”
我再也无话可说,柏木有意吊我胃口,过一阵子他才一一说明实情:
“那是在做戏哪。俺已经练过好多次啦,如何往那路面上跳下去。你看俺好像骨折了,其实是装装样子,说明俺倒地的工夫十分高妙。那女子假装不知想绕过去,这倒是没有料到。你瞧,她已经对俺有意思啦。不,说错了,她是迷上俺的内翻足啦。那小妮子还亲手往俺腿上抹碘酒哩!”
他捋一捋裤管,露出涂着淡黄色的小腿给我看。
当时我仿佛看到他的诈术,故意摔倒在路上,自然是为了引起女子的注意,不过他假装摔伤,实际还不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内翻足吗?然而,这种怀疑一向不会形成对他的轻蔑,反而因此加强了对他的亲近感。而且,我有一种青年人常见的极为天真的观点,即他的哲学越充满诈术,就越发证明他对人生的一片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