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一切噩梦，还有历史上的一切噩梦，都是这样产生的。但是光天化日之下，浑身鲜血，气绝而死的人，给噩梦画了清楚的轮廓，使噩梦物质化了。噩梦不是我们的苦恼，只不过是他人剧烈的肉体的苦痛。可是，他人的痛楚，我们没有尝到。这是一种怎样的救助啊！”
然而，比起他那血腥的独断（当然，这也是有魅力的），如今的我更想听听他的童贞遭受破坏以后的经历。如前所述，我从他那里期待着“人生”。我打断他，提出这个暗示。
“你说女人吗？嗯。俺最近凭直感，清楚地知道哪类女人喜欢内翻足的男人。女人中有这样的种类。喜欢内翻足的男人，或许就是她们一生的隐秘，说不定会带到棺材里去。这就是这种女人惟一的恶趣，惟一的梦想。
“对了，喜欢内翻足的女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她们大都是绝代佳人，鼻子冷漠而又灵敏，但是嘴角却有几分浪荡……”
这时，一个女子从对面走来。
第五章
这女子没有穿过操场中间，而是沿着操场外侧的道路来的。这条路紧挨着居民区，比操场的地面低二尺光景。
女子是从一座宏伟的西班牙式宅第的耳门走出来的。这座建筑有两个烟囱和倾斜的格子窗，有广阔的温室玻璃屋顶，给人一种一触即破的印象。隔着道路的操场一侧，高高耸立着一道铁丝网，不用说，这一定是房主为了表达抗议而架设的。
柏木和我坐在铁丝网旁边的游动木上，我偷偷瞅了女子一眼，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这张脸和柏木对我讲的“喜欢内翻足”的女人的长相一模一样。然而，不久以后我就觉得我的惊讶有些犯傻，其实柏木很早就熟悉这张面孔了，说不定正梦见她了呢。
我们有意等她走过来。春天灿烂的阳光下，对面是比睿山青绿色的峰顶，这边是姗姗走来的女子。我沉浸在柏木刚才那番使我深为感动的奇谈之中，还未回过神来。他那话的意思是：他的内翻足和那女子犹如两颗星星点缀在真相的世界里，互不接触；他本人将继续埋藏于假象的世界以图实现自己的欲望。此时，云彩遮蔽了太阳，我和柏木笼罩在淡淡的云翳里，仿佛觉得我们的世界立即显露了虚幻的姿影。一切都游离于灰暗之中，连自身的存在也恍惚不清了。远方比睿山青绿的峰峦和这位莲波碎步的女子，惟有这两者在真相的世界里闪闪放光，给人确实存在的感觉。
女子的确走过来了。然而，时间的推移犹如越来越剧烈的苦痛，随着女子渐渐靠近，一个毫不相干的面孔也愈加鲜明起来。
柏木站起来，在我耳边狠狠地嘀咕了一声：
“走，照我说的办。”
我只得迈动脚步。我们沿着女子身边高出二尺许的石墙边上的道路，和女子平行朝同一方向走去。
“从这儿跳下去！”
我的脊背被柏木尖利的手指推了一下。我跨过石墙跳到下面的路上，二尺多高算不了什么。但是，天生一副内翻足的柏木，随着可怕的响声，一下子跌落在我的身边。看来，他是没有跳好而不小心摔倒了。
他穿着黑制服的背部在我眼皮底下剧烈地起伏着，趴在地面上姿势简直不像个人，刹那间在我眼里，那是个毫无意义的大黑点子，又像是雨后道路上浑浊的水洼。
柏木翻倒在行走中的女子的面前，她站住不动了。当我好容易蹲下去想把柏木搀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女子冷然高挺的鼻梁、颇具挑逗性的嘴唇，以及秋波盈盈的眼睛，霎时，这一切引发我似乎猛然看见月光下有为子的面影。
不过，这幻影瞬息即逝。女子看来还不到二十岁，她轻蔑地睃了我一眼，想绕过去。
柏木比我更敏感地觉察到这一点，他大叫起来。那恐怖的叫喊声在正午没有行人的居民街上空回荡。
“薄情女子！放着俺不管吗？为了你俺才摔得这么惨啊！”
女子回头不住地颤抖。她用干爽而纤细的手指，抚摩一下自己苍白的面颊，勉强问我：
“我该做些什么呢？”
柏木抬起头，正面盯着女子，一字一句地强调说：
“难道你家里没有什么药吗？”
沉默片刻，女子转头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我扶起了柏木。他的身子很重，疼得直喘粗气。我想叫他扶着我的肩膀走路，他忽然显得格外轻松起来。……
——我一阵小跑，来到乌丸车库前车站，跳上电车。电车向金阁寺方向开动时，我才好不容易缓口气。掌心浸满了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