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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29)

作者:三岛由纪夫

俺的想法很难明白吗?要说明一番才行吗?可是,俺自那以来,安心于“爱是不可能的”这一信念了。这一点,你也会明白的。没有不安,也没有爱。世界永远停止,同时又是到达。这个世界也需要特殊注明“我们的世界”吗?俺可以对世间“爱”的迷雾一语道断。那是一种假象要和真相结合的迷雾。——不久,俺终于懂得了,俺对决不会有人爱的确信,是人性存在的根本形态。以上,就是俺的童贞遭到破坏的经过。

柏木讲完了。

……

……

一直倾听着的我终于松了口气。我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一种从未想到过的思考方法触动了我,使我沉浸在痛苦之中,久久醒不过来。柏木说完,我叹息了一声,春天的阳光在我周围闪现,明丽的三叶草地耀目生辉。耳边仿佛又传来后面篮球场上喧闹的呼喊。但是,这一切都和春天的白昼一样,带着完全不同的意味展现在我的面前。

我不能沉默无语,我想回应他,便结结巴巴地问了这么一句很不得体的话:

“这么说,打那以后你就感到孤独了,对吗?”

柏木又特地装出没听清的样子,叫我再重复一遍。可是,他的回答却变得亲切了:

“孤独?为什么要孤独?至于那以后的俺到底如何,交往之中你会渐渐弄明白的。”

午后的上课铃响了。我站起身来,柏木依然坐着不动,死死拉住我的衣袖。我的制服是禅门学院时代改制的,只换了纽扣,料子陈旧,又有破洞。再加上衣服瘦小,我的身子显得更加单弱了。

“下边是汉文课吧?没意思。走,到那边散步去。”

柏木这样一说,我又十分吃力地站起来,身子像散了架重新组装一般。这使我想起了电影里骆驼的生活。

我从未旷过课,但我为了更加了解柏木,实在不愿意放过这次机会。我们向学校大门走去。

出校门时,柏木走路的姿势实在独特,一下子引起我的注意,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近似羞耻的感情。自己如此凭借世人一般的感情,和柏木走在一起竟然觉得羞耻,实在有些奇异。

柏木使我清楚地知道我的羞耻之所在。同时,也促使我走向人生。……我的全部潜伏的感情,所有的邪恶之心,都经过他语言的淘洗,变得更加鲜活起来。因此,今天当我们踏着石子走出红砖校门时,正面的比睿山在春天的阳光下一派润绿,仿佛第一次看到。

这座山峰也像我身边沉睡的众多事物,带着全新的意义出现在我眼前。睿山山顶突兀,而山坡广阔无边,宛若一首主题曲的余韵,经久不绝。绵延低俯的房舍对面,睿山襞褶的阴影,遮蔽着部分山襞,山麓上或浓或淡的春色,掩映在静谧的暗蓝之中,境界分明,历历在目。

大谷大学门前行人很少,汽车也很少。从京都站前开往乌丸车库前的市营电车线上,偶尔传来电车的轰鸣。马路对面,大学体育场古老的门柱,和这边的正门相对而立,左方是一条绿叶茂密的银杏街树。

“到运动场转一会儿吧。”

柏木说着,首先跨过电车线路。马路几乎没有什么车辆,他全身剧烈地晃动着,水车一般狂奔了过去。

运动场很宽阔,远处,逃学和停课的学生分组打棒球,附近有五六个人在练习马拉松。战争结束不到两年,青年们又在企图消耗精力。于是,我想起了寺院粗劣的伙食。

我们坐在腐朽的运动木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椭圆形跑道上时远时近的马拉松选手。从四周的阳光和微风的吹拂中,令人感觉到逃学的时间就像新做的衬衫触摸着皮肤一般。选手们一堆堆喘着粗气徐徐接近,因疲劳的加剧而变得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飞扬的尘埃远去了。

“简直是傻瓜!”柏木极不服气地说,根本不考虑别人能不能听清楚,“看他们那副样子,像什么呀?这些家伙身板儿都挺棒吧?那么,对别人谝露自己健康,究竟有什么用呢?”

“体育在各地公开了,是吧?这正是世界末日的征兆啊。该公开的一点儿也没有公开。所谓该公开的……指的就是死刑。为何不公开死刑呢?”他像说梦话似的,“难道你不觉得,战争中的安宁秩序,是靠公开人的非正常死亡而得以维持的吗?不敢公开死刑,据说是怕人充满杀伐之心。一派胡言。那些处理被炸死的尸体的人们,个个都显得和蔼可亲。

“人的痛苦、流血和临死前的惨叫,会使人变得谦虚,细心、明朗和亲切。我们变得残虐,变得杀伐无度,决不是在这个时候。我们突然变得残暴是在一瞬之间,就像春日和煦的午后,坐在悉心修剪的草地上,朦胧眺望由树叶间漏泄下来的阳光,那种一眨眼的工夫。你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