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内翻足忽然来制止俺,只有这双脚决不是透明的。这与其说是脚,不如说是一种顽固的精神。较之肉体,它更是作为一种坚硬的“物”而在那里存在着。
人们也许会想,只有借助镜子才能看见自己,可是残疾这东西,就是永远挂在鼻子尖上的镜子。这个镜子昼夜映照着俺的全身。忘却是不可能的。因而,在俺眼里,世界上的不安之类形同儿戏,是没有办法的。不安是没有的。俺如此存在,就像太阳、地球、美丽的鸟和丑陋的鳄鱼一样,是确实的存在。世界像墓石一样兀立不动。
没有不安,没有立足之地,由此开始了俺的独创的生存方式。自己为了什么而活着?俺为此而感到不安,甚至想自杀。这些对于我都算不了什么,因为内翻足就是俺的生存的条件、理由、目的和理想……亦即生存本身。这个存在对于俺已经足够。所谓存在的不安,来自对于自己充分的存在仍抱有豪奢的不满。
俺那村子住着一个独居的老寡妇,俺一眼瞟上了她。听说六十岁了,或许还要大一些。先父忌日那天,我代替父亲去念经,没有一位亲戚,灵前只有这位老妇人和俺两个。念完经,到另一个房间饮茶。因为是夏天,俺要她给俺冲个凉。老寡妇往俺精光的后背上浇水,她可怜见地盯着俺的脚,于是,俺的心中产生了一种企图。
回到刚才那个房间,俺一边擦拭身子,一边表情严肃地讲开了。俺出生时,母亲梦见了神,神告诉她,这孩子成人那天早晨,假如有女子诚心诚意跪拜他的脚,她就可以极乐往生了。心地虔诚的寡妇,手捻佛珠,看着俺的眼睛,仔细听着。俺胡乱地念着经文,挂着佛珠的双手在胸前合十,光着身子仰面躺倒在地下,闭上了眼睛。嘴里依然在念经。
你可以想象,俺是如何极力憋住笑的,俺的内心充满欢笑。俺一点也没有梦见自己。俺知道,老妇人一边诵经,一边不住朝拜俺的脚。俺只想着自己这双被朝拜的脚,此种滑稽几乎使俺感到窒息。一个劲儿想着内翻足,内翻足,脑子只看到这一点。真是一出千奇百怪、丑态百出、荒唐可笑的闹剧。事实上,老妇人的一次次叩头,她的散乱的头发扫着俺的脚心,那种痒抓抓的感觉差一点儿弄得我笑出声来。
从前,一接触那双美腿,就立即败阵,就错误地认为是欲望问题,因为这时,在丑恶的跪拜之中,我感到了一阵亢奋。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在最不可饶恕的状况下!
俺站起身来,一下子推倒老寡妇。她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俺也没工夫感到奇怪。老寡妇被推倒,两眼紧闭,继续念经。
奇妙的是,老妇人此时所念的是《大悲心陀罗尼》的一段。我记得清清楚楚。
伊醢伊醢。室那室那。阿罗嘇。佛囉舍利。罚沙罚嘇,佛囉舍耶。
你也知道,“解”起来是这种意思。
“奉召请,奉召请,消灭贪、嗔、痴三毒,实现无垢清净之本体。”
俺眼前是一个闭着眼睛迎接俺的六十岁的女人,一张没有化妆的被太阳晒黑的老脸。俺的亢奋一点儿也没有中断。于是,这出闹剧达到最高潮,俺不知不觉进入了迷魂阵。……
不过,也许不能使用文学上的“不知不觉”这个词儿。俺看到了一切。地狱各个角落的特色全都清晰地看到了。况且是在黑暗之中!
老寡妇布满皱纹的脸既不美丽也不神圣。然而,这种丑陋和老态,似乎不断给俺没有任何幻想的内心世界以确证。不论哪个美女的脸,看起来都丝毫不能引起俺的幻想时,谁又能说不会转化成这位老妇人的脸呢?俺的内翻足,还有这张脸孔。……是的,总之,眼中的真相支撑着俺的亢奋的肉体。俺开始以亲和的感情相信了自己的欲望。问题不在于如何缩短俺和对象之间的距离,而在于为了使对象成为真正的对象,如何保持一定的距离。
你看,当时俺从这种停滞不前的残疾者的理论,即决不会招来不安的理论,发明了自己的情欲理论。也就是和世上人所说的“沉溺”相类似的假想。这种像蓑衣和风一样的欲望的结合,对于俺来说,仅仅是梦幻,俺一做起梦来,就一定要全部看个一清二楚。俺的内翻足,俺的女人,都一概抛到九霄云外。内翻足也好,女人也好,都和俺保持着距离。真相都在远方,欲望只是假象。而且,梦中的俺一边向假象中无限沉落,一边对准看到的真相射精。俺的内翻足,俺的女人,决不互相接触、决不互相结合,双方都被推到世界之外。……欲望无限亢进,为什么呢?因为那双美腿和俺的内翻足永远都不需要叠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