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俺正处在青春期(俺也冠冕堂皇地用了这个词儿),在俺身上发生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有个施主家的女儿,生得美丽动人,远近闻名,神户女校毕业,家里又很有钱。谁知有一次,这女子突然对俺表达爱意。老半天,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由于不幸,俺能一眼看穿人们的心理。俺不会简单地把她的爱的动机当成是一种同情,而使自己感到极不自在。因为俺一百个清楚,她的爱不可能光是出于同情。照俺的猜测,她的爱来自一种不寻常的自尊心。她作为女人,深知自己美貌无价,因而无法接受那些满怀自信的求爱者。她不能将自己的自尊心和求爱者的高傲放在一个天平上。她厌恶所谓良缘。所以,她终于排除爱情中的一切均衡,以求得洁身自好(在这一点上,她是诚实的),于是,她对俺投以青睐。
俺回答得很自然。不怕你笑话,俺对那女子说:“俺不爱你。”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呢?这回答很老实,也毫无炫耀之意。对于女子的表白,要是俺也奇货可居地回答:“俺也爱你。”那就显得过于滑稽,近乎悲剧了。一个外形奇矫的男人,深知如何巧妙避免人家错误地把自己看成是悲剧的人物,因为他明白,如果被看成是悲剧性的,人们就不会放心地同自己接触。要想使人不把自己看得很可怜,最要紧的是触及她的灵魂。所以,俺干脆回她一句:“俺不爱你。”
女子毫不退让,以为俺在骗她。接着,她为了不伤害俺的自尊心,看来在小心翼翼企图说服俺。对她来说,竟有男人不爱她,这是她没想到的。即使有,他也是在伪装自己。于是,她对俺进行一番精密的分析,终于认定俺很早就爱上了她。她很聪明。假定她真的爱俺,那就是爱上了一个令人手足无措的男人。要是把俺不美的面孔硬说成美,就会激怒俺,说俺的内翻足是美,更会使俺恼火,要是说爱的不是俺的外表,而是内在,那就将会使俺暴跳如雷。她深知这一点,所以,只是一个劲儿说爱俺。就这样,通过对俺的心理分析,找出与之对应的感情。
俺对这种不合理做法很难接受。其实,俺的欲望虽说渐渐强烈起来,但这种欲望并非是想同她结合。她如果不爱别人单爱俺,总得找出个特殊理由将俺和别人区分开来。那只能是内翻足。因此,她嘴里虽不说,但爱的只能是俺的内翻足,这种爱在俺看来是不可能实现的。假如爱的不是内翻足而是其他,那么爱也许是可能的。但是,如果俺承认除内翻足以外俺的个别性是俺的存在理由,那么,就等于俺承认这是一种补充性的因素,接着也就会承认他人的存在理由以作为补充,以至于承认包裹于世界中的自我。爱就不可能存在。以为她爱俺,那是一种错觉,俺也不可能爱她,因此,俺反复说明“不爱你”。
奇怪的是,俺愈说不爱她,她就愈发深情地沉湎于爱俺的错觉之中。有一天晚上,她终于在俺面前亮出了自己的身子。她的身子美得令人目眩。可惜,俺是个拎不起来的主儿。
如此的大失败简单地了断了一切。她好容易证明了俺确实是不爱她的。于是,她离开了俺。
俺很惭愧,但是比起内翻足来,不管什么样的羞愧都不值一提。使俺更为狼狈的是另一件事。俺知道自己性无能的原因,当时,俺一想到自己的内翻足接触到她的美腿,就一下子软了。这一发现使得俺决不会被女人爱这种确信所具有的平安感,从内部彻底崩溃了。
为什么呢?因为当时俺产生一种不严肃的喜悦,通过欲望或欲望的实现来证实爱的不可能性。然而,肉体背叛了这些,因为肉体演示了俺用精神要做的事情。俺遭逢了矛盾。如果说不怕俗恶的表现,俺将以不会被爱的确信而梦见爱。然而在最后阶段,将欲望置于爱的代理也就安心了。可是欲望这东西,要求俺忘却存在的条件,要求俺放弃爱的惟一的关口——不会被爱的确信,俺对这一点很清楚。俺因为相信欲望这东西是更加明晰的东西,所以一点儿也不认为有必要梦见自己。
从这时起,对于俺来说,比起精神,更加唤起对肉体的关心。但是,自己不能化身于纯粹的欲望,只能梦见欲望。犹如风一般,从对面看不见,而从这边,却可以看到一切,轻轻接近对象,无微不至地爱抚对象,最后沁入其内部。……当你提到肉体觉醒的时候,你就会想到某种具有质量的、不透明的、确实的“物”的觉醒吧。俺不是这样。俺是作为一个肉体、一种欲望加以完成的。就是说,俺成了透明的、看不见的东西,也就是变成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