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光里,他已经知足。这个印象打动了我。沐浴于春光和花丛之中,他没有我所感觉的那种羞愧和内疚,只要看他的姿态就会明白。他心中的影像就是他实际的人的影像。毫无疑问,阳光无法由皮肤渗入他那结实的肌体。
那份使他埋头大嚼的盒饭,饭菜质量低劣,但也不次于早晨典座时我自备的盒饭。昭和二十二年,那个时代,不吃黑市粮就无法摄取营养。
我拿着笔记簿和盒饭走到他身旁。我的身影遮住了他的饭盒,柏木抬头瞟了我一眼,随后又低下头来。他嘴里发出蚕食桑叶般的单调的咀嚼声。
“对、对不起,刚才上课,我、我有的地、地方弄、弄不懂,想请、请教一下。”
我的标准语说得结结巴巴,进了大学,我想用标准语说话。
“都说些什么呀?俺听不明白,结结巴巴的。”
他突然回我这么一句。我的脸泛起红潮。他舔着筷子,滔滔不绝地说道:
“俺很清楚你为什么找俺说话。你姓沟口,对吗?咱们都是一个轱辘,交个朋友也不错。不过,比起俺来,你更看重自己的结巴,是吧?你太在乎你自己了。所以,就像对你自己一样,也太在乎结巴啦。”
后来我知道他也是临济宗禅家的儿子。我明白,第一次交谈中他多少想表现一下禅僧的做派。尽管如此,他当时还是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这一点无可否认。
“结巴!结巴!”
柏木冲着不能连续说上两句话的我,调侃起来。
“你呀,终于碰到一个可以使你放心地结巴的对象了,不是吗?人们同样都在寻求合适的对象。不说这些,俺问你,你还是个童子身吗?”
我没笑,只是点点头。柏木提问的方式类似医生,他使我像患者一样,为了自己的健康决不撒谎。
“俺猜也是,你还是个童男,可是你这个童男一点儿也不出色。既得不到女人的欢心,又不敢去逛窑子。干巴巴守着个童子身。但是,你如果找俺作为你的童贞朋友,那就大错特错喽。你知道俺是怎么摆脱童贞的?要不要说出来听听?”
没等我回答,柏木就打开了话匣子。
……
……
俺是三宫市近郊禅寺的孩子,是天生的内翻足。……俺这样开始坦白,也许你会以为俺是个可怜的病人,不管见了谁,都要把自己的身世讲上一通。其实,俺也不是不择对象随便乱说的主儿。俺自己也很难为情,一开始,就把你选作能说说知心话的对象。因为俺觉得,自己的经验或许对你最有用处,只要照俺做的办,这就是最好的一条路径。想必你也知道,宗教家就是这样嗅到自己的信徒,禁酒者就是这样嗅出自己的同伙。
是的,俺对自己生存的条件感到羞愧。俺以为,同这种条件达到和解、彼此相安无事地生活是一种失败。要说怨恨,俺有无数的怨恨。俺小时候,父母就应该给俺做矫正手术,现在做也不算晚。可是,俺对父母毫不关心,更懒得去怨恨他们了。
俺确信,自己绝对讨不了女人的欢心。也许你也清楚,比起别人的想象来,这是一种安乐、和平的确信。这种确信和不同自己存在条件和解的决心,不一定产生矛盾。为什么呢?因为,俺如果相信保持现状也能被女人爱上,这就等于跟自己存在的条件实行和解。俺知道,正确判断现实的勇气,同这种判断作斗争的勇气,两者容易相互融和。即便坐着不动,心里也觉得是在战斗。
俺这种样子,当然需要警惕,不能像朋友干的那样,被烟花女子毁了童贞。因为烟花女子接客不是因为爱上客人,哪怕老人、乞丐、独眼龙、美男子,甚至身份不明的麻风病人,都一视同仁。平常人满足于这种平等性,花钱买没有破身的女子。但俺对这种平等根本不予理睬,一个健全的男子和俺这号人,都以同样的资格受到欢迎,俺对这一点实在受不了。俺以为,这是对自己可怕的亵渎。俺的内翻足这个条件如果被放过、被无视,俺也就等于不存在了,就会和你一样,被当下的恐怖所征服。为了使人们全面承认俺的条件,俺必须比普通人付出好几倍豪奢的谋划和运筹。俺以为,无论如何,人生本来就是如此。
我们处于同世界对立的状态,这种可怕的不满需要通过世界和我们某一方的变化获得治愈。但是,俺憎恶期望变化的美梦,讨厌不着边际的幻想。不过,如果世界变了,俺就不存在;俺变了,世界也就不存在,这种近乎讲死理的自信,却类似一种和解,一种融汇。因为,一个原本的俺不为所爱,这种认识和世界不能共存。而且,残疾人最后陷入的圈套,不是对立状态的解消,而是对立状态得到全面的承认。于是,残疾就成了不治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