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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25)

作者:三岛由纪夫

然而,当我看到,老师洁白的衣裾和白布袜子一边在树荫里隐隐约约,一边在黎明的晦暗里渐去渐远,我的喉咙管里燃烧的力量,几乎变得更加难于控制了。我想将一切袒露出来。我想追上老师,拽住他的衣袖,将雪天里发生的事一一大声对他说明。这决非出于对老师的尊敬才打算这样做的,老师的力量对于我来说,好似一种强大的物理性的力量。

……不过,假如坦白了,我的人生中最初的小小恶行也会消解,这种想法阻止了我,像一种力量,从背后又把我硬拉回去。老师的姿影钻出大门,消失在微明的天空下面。

众人蓦地获得了解放,吵吵嚷嚷跑进门来。我茫然地站在那里,鹤川拍拍我的肩膀。我的肩膀醒过来了,这副瘦骨嶙峋的肩膀又还原为矜持。

***

虽然有着这段经过,但如前面所述,结果我还是进了大谷大学。没有忏悔。自那天以后又过了几天,老师把我和鹤川招去,说了几句话。他要我们准备应考,为了迎接升学考试,免除我们的杂务。

就这样,我上了大学,但也不是一切都完事了。老师这次什么也没说,关于继承人一事,还是摸不透他的意图。

这所大学是三百年前创立的,宽文五年筑紫观世音寺的大学寮,迁移至京都枳壳宅邸,便是此大学的起始。在很长一段时期,原是大谷派本愿寺子弟的修道院,到了本愿寺第十五世常如宗主的时代,浪华的门徒高木宗贤,喜舍净财,占卜洛北乌丸头这块地,创立该大学。占地面积一万二千七百坪,作为大学实在不算大。但是,不仅大谷派,各宗派青年都到这里学习,专修佛教哲学基础知识。

古老的砖瓦大门,将电车线路和学校运动场隔开,面向绵亘西边天空的比睿山。一进校门,就是一条石子路,通向主楼前边的圆形小花园。主楼是一幢古老而陈旧的红砖二层楼房。门楼屋脊上耸峙着一座青铜钟楼。虽说钟楼,但没有钟,表盘上也没有表针。因而,这座钟楼在纤细的避雷针保护下,以空洞的方窗,徒然切割着一块蓝天。

大门一侧,有一棵树龄很老的菩提树,那一团庄严的绿叶,在太阳下面,映现出古铜色。校舍围绕主楼不断扩建,杂然毗连开去,许多都是古旧的木质平房。校内禁止穿鞋,每幢楼房之间有回廊连接,地面铺着破损的席子,绵延无尽。仿佛一时心血来潮,只是把席子的破洞修补了一下,其余照旧。因此,由一幢大楼到另一幢大楼,脚下不断踩着呈现新旧两种木纹色、各种浓淡相异的装饰画。

就像任何一所学校的新生一样,我每天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心中思绪万端。熟人只有鹤川一个,能说说话的人也只有鹤川。所以,连鹤川也似乎觉得,这样下去就失去跨入新世界的意义。几天后,我们利用假期有意分开,各自试着去开拓新的友谊。但是,口吃的我缺乏这样的勇气,随着鹤川朋友的增多,我越来越孤独了。大学预科一年级共有十门课程:修身、国语、汉文、汉语、英语、历史、佛典、逻辑、数学和体操。逻辑课一开始就使我感到苦恼。有一天,上完课的午休时间,我带着两三个问题去请教我信得过的一位同学。

这位同学总是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后院画坛旁边吃盒饭。这习惯似乎成为一种仪式,他的颇不雅观的吃相也很令人讨厌,所以谁也不到他身边去。看起来,他和同学也不来往,拒绝结交朋友。

我知道他姓柏木。柏木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双脚皆为明显的内翻足,走起路来动作僵硬,仿佛一直在泥泞中挣扎。左脚好容易拔出污泥,右脚又陷了进去。步行起来全身跳跃,宛如一种可怕的舞蹈,完全不合乎常态。

入学当初,我就注意柏木,这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残疾令我放心。他的内翻足从一开始就意味着同我的条件和谐一致。

柏木坐在后院三叶草的空地上,打开了饭盒。空手道部和乒乓球部几乎都是没有玻璃窗的破败的废屋,面对后院。这里生长着五六棵瘦弱的松树,还有一个空无一物的小小温床架,上面涂着的蓝漆已经剥落,毛糙糙的,像干枯的假花卷缩着。旁边放着一只两三段的盆景架,还有一堆瓦砾,一个长满风信子和樱草的花圃。

坐在三叶草上很舒服。阳光被柔软的草叶吸收了,布满细细阴影的草地,仿佛从地面上飘浮起来了。坐着的柏木和行走时大不一样,变成一个无异于常人的学生。不仅如此,他的白皙的脸膛儿,有一种险峻的美。肉体上的残疾者,往往具有美女般无可比拟的美丽。残疾人和美貌女子都是疲于被观看、厌恶被展示的一类人。他们被追踪,又以自己的存在回观他人。能看就是胜利。吃着盒饭的柏木低着头,我觉得,他的眼睛早已看遍了自己周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