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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24)

作者:三岛由纪夫

我也不是没有辩解的余地。我如果不踩那女子,美国兵也许会掏出手枪一枪把我崩了。我不能和占领军作对,我一切都是被强迫的。

然而,我的长筒靴底面所感触的女人的腹部,那媚人的弹力,那呻吟,那被压挤着的花开一般的肉感,那种感觉中的迷惘,以及当时从女人身上流贯到我身上来的微细的闪电般的颤抖……所有这些,都不是被强迫尝到的。至今,我依然无法忘记那甘美的一瞬。

老师知道我感觉的核心,那无比甜蜜的核心!

此后一年,我像被关进笼子的小鸟,笼子时时在我的眼前闪现。我拿定主意决不忏悔,可是我每天都不得安心。

说来奇怪,当时我踩女人的肚子,一点儿也不觉得是犯罪行为,但在事后的记忆中,这件事却渐渐生出了光辉。这感觉不仅是在听到女子流产的结果之后,那种行为如金沙一般沉淀在我的记忆之中,永远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这是罪恶之光,是的,尽管这罪恶细如牛毛,但明显的犯罪意识总是挥之不去。它像勋章一样挂在我的心里。

……我面对事实,大谷大学入学考试之前这段时间,我一直努力揣摸老师的意图,其他别无良策。老师一次也没有推翻升学的许诺,但也没有督促我抓紧准备以迎接考试。不论哪种结果,我多么希望听到老师的一句话啊!可是老师却故意耍坏心眼儿,保持沉默,用长久的时间来惩罚我。我也不知道是出于害怕还是出于对抗,关于升学问题,也很难再探听老师的意向了。从前,我像其他人一样抱着敬意,有时也用批判的眼光看待的老师,如今在我眼里,渐渐变成一只庞大的怪物,不再是个通人性的人了。可是,我多次转移视线,他总是无处不在,宛如一座奇怪的城堡巍然耸峙。

晚秋的一日,老师应邀为一位老施主的葬礼做法事,到那里要乘两个小时的电车。头天晚上,就打了招呼,说好早晨五点半出发,副司一起去。我们四点钟起床,打扫,准备早饭,以保证老师准时出门。

副司在照顾老师这段时间里,我们起来之后就上朝课,诵经。

寒冷的厨房里传来了吊桶咯吱咯吱汲水的声响。寺里的人忙着洗脸。后院的鸡鸣撕破暮秋黎明前的黑暗,听起来那么清澄,嘹亮。天色微明,我们缩紧法衣的袖口,急匆匆赶往配殿的佛堂。

这里是铺着铺席、无人居住的宽阔空间,伫立于黎明前的冷气里,感到肌肤阵阵寒凉。烛台上烛火摇曳,我们举行三拜之后,站着叩头,伴随钲声再坐下叩头,如此反复三次。

朝课诵经的时候,我总是由那合唱的男声中感受到一股生龙活虎之气。一天里,朝课的诵经声最响亮,这种声音的强度驱散了整夜的妄念,仿佛从声带里一阵阵迸发出黑色的飞沫。我自己虽然弄不清楚,但我感到我的声音同样能驱散自己身上男人的污秽。这种感觉奇妙地给了我勇气。

我们开始“粥座”前,老师出发的时间到了。寺里的人在大门口列队送行,这是既定的规矩。

天还没有大亮,空中繁星满眼。通往山门的石子路在星光照耀下,白花花地伸展着。高大的栎树、梅树和松影映在地面上,互相交汇融和。我穿着带有破洞的毛衣,胳膊肘儿感受着清晨寒冷的空气。

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我们默默低着头。老师几乎没有什么回应。老师和副司的木屐声,在石子路上咯喳咯喳的响声,离我们越去越远。按照禅家的礼仪,这种送行要等他们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为止。

从远处看,已经不是背影的全部,只能看到僧衣洁白的衣裾和白布袜子。有时会什么也看不见,那是被树影挡住的缘故。树影对面,又出现了洁白的衣裾和白布袜子,脚步声听起来反而更加响亮。

我们凝然不动,一直目送着,等两个人出了大门,完全消失了踪影才作罢。这种送行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这时,我体内产生了异样的冲动,如同满心重要的话语被口吃妨碍着一时难于迸发,这冲动只是在喉咙管里燃烧。我想寻求解脱。母亲曾经暗示过我,要我继承住持的职务,不要说这种愿望,就连进大学的愿望,当时我也不稀罕。我巴望从默默地统治我、君临于我头顶的束缚之中逃逸出来。

这时候,不能说我没有勇气。我了解一个告白者的勇气!二十年来,我默默无闻地活过来了,我明白告白的价值。这能说我莽撞吗?对抗老师的无言、坚持不告白的我、也想试验一下“作恶是否可能”。如果我始终不忏悔,哪怕一件小小的恶事,也就使得作恶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