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究竟顶的门扉向雪空敞开。我仰望着那里,心中仿佛看到,飘落的雪花一片片在究竟顶空无一物的小空间里飞旋,不久就落在壁面古旧的金箔上,气绝了,凝结成金色的小露珠。
……翌日星期天早晨,看门的老人来叫我了。
原来开门之前,有个外国兵要来参观。看门老人示意叫他等等,就跑来喊我这个“懂英语”的人。说来也怪,我的英语居然比鹤川还流利,一说起英语也不结巴了。
大门外停着吉普车,一个烂醉如泥的美国兵扶着门口的柱子,俯视着我,发出轻蔑的笑声。
晴雪后的前院,阳光炫目。那青年背对着太阳,油光满面,精神抖擞,对着我喘粗气,白色的水雾含着威士忌的酒气,直冲我的脸喷来。虽说这也很平常,但面对这个人高马大的士兵,想象他心中涌动着的感情,还是使我有些不安。
我决定毫无违抗地照他的要求办。我说现在还没开门,这是特殊照顾,向他要门票钱和导游费。没想到,这个巨人醉汉老老实实照付了。其后,他瞅了一眼吉普车,说了声“下来吧”。
雪光的反射令人眼花缭乱,吉普车里一团黑暗,看不清车内有什么。只见车篷边的采光镜里,晃动着一个白色的东西,看起来像兔子。
一只穿着高跟鞋的细腿,伸向吉普车的踏板。这么冷的天却光着脚,真叫我吃惊。我一眼看出,这女人是专门为外国兵服务的妓女。她穿着猩红的外套,脚指甲和手指甲都一律染得鲜红。外套衣裾摆动时,露出脏污的毛巾睡衣。女人也是一样的醉眼蒙眬。但男人却是一身笔挺的军装,看样子,那女子刚睡醒,连睡衣也没换,就急急忙忙披着外套、围上围巾赶来了。
在雪光的映照下,女人的脸更加惨白,肌肤似乎没有一点儿血色。反衬得那浮现在嘴唇上的口红也了无生气。女人一下车,打了个喷嚏,鼻梁上聚起细细的皱纹。她的疲惫的醉眼向远处一瞥,随后又沉滞、黯淡下来。接着,就呼喊那男人的名字,她把“杰克”叫成“夹克”。
“夹——克,兹·考尔德!兹·考尔德!”
女人哀切的声音在雪地上滚动。男人没有回答。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做皮肉生意的女子很美,这并非因为她长得像有为子。她倒像是一笔一画仔细斟酌着绘制的肖像,处处力求和有为子不一样。不知怎的,这幅肖像仿佛执意违扰我对有为子的记忆,带有一种反叛的新鲜的美丽。这是因为,这女子对于我最初感到人生的美之后的官能反叛中,又含有一种媚态的因素。
这女子有一点是和有为子共同的,就是对这个不穿僧衣、只穿脏污的便服和长筒靴的我,看都不看一眼。
那天一早,寺里总动员,好容易清除了游园道上的积雪,扫出一条小径,可以供一列游客通行,但要是遇到团体客就麻烦了。我领着美国兵和那女子踏上了这条小道。
美国兵来到池畔视野开阔的地方,摆开架势莫名其妙地叫喊、欢呼起来。他粗鲁地摇晃着女人的身子,女人皱起眉头,只说了句:
“哦,夹——克,兹·考尔德!”
美国兵来到被积雪压弯枝条的树荫里,看见绿树上红光闪耀的果子,问我是什么。我只回答他是“绿树”。也许他是个和那副庞大的身躯极不相称的抒情诗人,可是那清澄的蓝眼睛里却藏着残酷。在《鹅妈妈》这首童谣里,故意把黑眼睛唱成是残酷的。看来,人们总是借着异国人做一番残酷的梦。
我按惯例陪他们看了金阁。这个喝得烂醉的美国兵,摇摇晃晃随意甩掉了鞋子。我用冻僵的手从口袋里掏出说明书,这是用英文写的,专门对付这种场合。可是美国兵从旁一把夺过去,阴阳怪气地读起来,用不着我导游了。
我背靠着法水院,望着阳光普照的池面。金阁里面被映射得一片透明,这样的金阁最令人感到不安。
在我不注意的当儿,那对男女向漱清那边走去,半路上发生了口角。两人吵得越来越厉害,可我一句也没听懂。女的言辞激烈加以反驳,不知说的是英语还是日语。他们吵着吵着,忘记了我的存在,又折回法水院这里来了。
美国兵伸着头叫骂,女子照准他的面颊狠狠打了个耳光,转身就逃,她穿上高跟鞋,顺游园路直向大门奔去。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下了金阁沿着池畔跑着,当我追上女人的时候,长腿的美国兵已经赶上来,抓住女子猩红外套的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