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帆布包里掏出大米,说是给老师的,我默默无语。接着,母亲又取出用灰色旧丝棉层层包裹的父亲的灵位,安放在我的书架上。
“这下子太好了,我请法师念经,你父亲也会高兴的呀。”
“忌日过后,妈妈回成生吗?”
母亲的回答使我很感意外。母亲说,那座寺院的权限已经转让他人,仅有的一点儿田产变卖后,全部偿清了父亲的疗养费。今后,她只身一人,打算投靠京都近郊加佐郡的舅父家,特来告诉我一声。
我没有可回的寺院了!那荒寂的海角的村庄,再没有人迎接我了。
这时候我脸上浮现的解放感,母亲是如何看待的呢?母亲凑到我的耳畔,这样对我说:
“这样吧,那里已经没有你的寺院了。将来,你只能做这座金阁寺的住持了。你必须让法师疼你、爱你,才能成为他的后继人,不是吗?妈妈这辈子就盼着这一天哪。”
我惶恐不安地看着母亲的脸,然而太可怕了,我不敢正面瞧她。
储藏室一片昏黑,这位“慈母”靠着我的耳边说话,汗气就在我的周围飘散。我还记得当时母亲笑了。遥远的喂奶的记忆,那微黑的乳房,这些印象在我心中引起很大不快。卑屈的野火似乎被一种肉体的强制力点燃,使我感到万分惊恐。母亲后颈上的鬈发触及着我的面颊,这时,我看到薄暮的中庭布满苔藓的洗手钵上,一只大蜻蜓在上头歇息翅膀。夕暮的天空沉落在圆形的小小水面上,一切寂悄无声,当时的鹿苑寺宛若一座无人寺。
我终于可以面对母亲了。她笑了,莹润的唇边露出闪光的金牙。我的回答更加结结巴巴了。
“可是,我、我也许应、应征入伍,说、说不定,会、会战死的。”
“傻孩子,要是连你这样的结巴都被抓兵,日本也就完了。”
我颈项僵直,十分憎恨母亲。但是,结结巴巴说出的话,只能是遁辞。
“空袭,也许会把金阁烧掉。”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京都不会遭空袭了,美国人会高抬贵手的。”
……我没有回答。寺内薄暮里的中庭呈现海底的颜色,石头带着激烈决斗的姿态沉落下去。
母亲无视我的沉默,站起身来,无所顾忌地望着围绕五铺席空间的木板门,说道:
“还没到吃药石饭的时候吗?”
——回头想想,当时我和母亲面对面,给我心里带来不少影响。如果说,当时是我发觉母亲永远居住在和我不同世界的时候,那么同时也是母亲的想法强烈影响我的时候。母亲虽然和美丽的金阁同在,但她是和金阁无缘的人种。然而,她却具有我所不知道的现实感觉。京都没有遭空袭之忧,这尽管是我梦想中所不希望的,但也可能成为事实。而且,假如金阁未来没有被炸之虞,那么,我的人生就立即失去意义,我所居住的世界就会瓦解。
另一方面,我虽然憎恶母亲出人意料的野心,但她的想法俘虏了我。父亲虽说一言未发,但他也许在和母亲一样的野心的驱使下,送我到这座佛寺来的吧?田山道诠法师是独身,要是老师自己是受先辈嘱托继承这座寺院的,那么我只要上进,就有可能被指定为老师的接班人。要是这样,金阁就是属于我的了!
我的思想迷乱了。第二野心一旦成为包袱,就立即回到第一梦想——金阁被轰炸——这梦想一旦被母亲明确的现实判断打破,就又回到第二野心。我这样胡思乱想着,结果我的脖颈上长了一个红红的大肿块。
我放置不管,肿块扩大地盘,灼热而沉重地压在后颈上,害得我无法安睡。其间,我曾梦见脖颈生出一个金光闪耀的圆圈,头颅后面全都罩在椭圆形的光圈里,越来越明亮。睁开眼一想,原来是可恶的肿块疼痛引起的。
我终于发烧躺倒了。住持带我去看外科。医生穿着国民服,打着绑腿,给这肿块起了个简单的名称,叫Furunkel。他舍不得用酒精消毒,只把手术刀在火上烤一下,就动手了。
我呻吟了一阵子,我感到,那个灼热而凝重的世界,在我脑袋后头,裂开来,萎缩了,变小了。……
***
战争结束了。在工厂里聆听停战诏书广播的当儿,我想到的只是金阁。
我一回到寺里,就急匆匆赶到金阁前面,这没有什么奇怪。游园路上的石子被盛夏的太阳晒得发烫,我的运动鞋低劣的胶皮底粘上一粒粒小石子。
听罢停战诏书,若是东京可以去皇宫前,可是没有一个人的京都御所,也有好多人前去哭宫。京都这时候,也有许多供哭诉的神社、佛阁。不管哪里,这一天肯定都很热闹。然而,惟独金阁却没有人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