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石子路上,只有我的身影。可以说,金阁在彼岸,我在此岸。这天的金阁一眼望去,我就觉得“我们”的关系已经改变。
战败的冲击、民族的悲哀,金阁已经从中超脱出来,或者佯装超脱。到昨天为止,金阁还不是这样。从今以后,金阁已无所畏惧。这无疑使金阁恢复那种“我自古居于此,未来亦永劫于此”的表情。
内里仍是古老的金箔,外壁胡乱涂上一层盛夏的阳光之漆,金阁仿佛一件高雅而无用的道具,寂然无声。又好像放置在绿焰燃烧的森林前的百宝架,庞大而虚空。合乎这棚架尺寸的装饰物,只能是硕大无朋的香炉和广漠无边的虚无。金阁已经将这些丧失殆尽,倏忽洗去实质,莫名其妙于原地筑起一座空虚的外形。更加奇异的是,金阁常常所显示的美之中,再没有比今天看上去更加美丽的了。
金阁从我的印象,不,从现实世界超脱出来,不论何种移转和多变的因素,都与之无缘。金阁显现着未曾有的坚固之美!金阁的美拒绝所有意义,呈现着空前的辉煌。
毫不夸张地说,眼见着我的腿在发抖,额头上出了冷汗。从前,我看罢金阁回到乡里,金阁的细部和整体相互照应,鸣奏出音乐般的曲调。相比之下,如今我听到的是完全的静止、完全的悄无声息。那里没有流出,没有移转,什么也没有。金阁在那里,犹如音乐可怖的休止,犹如一切鸣响的沉默。
“金阁和我的关系断绝了。”我想,“因此,我与金阁共居于同一世界的梦想崩溃了。此外,本来毫无指望的事态开始了,即美在彼岸、我在此岸的事态,现世只要存在就不会改变的事态。……”
战败对于我来说,不外乎这种绝望的体验。如今在我面前,出现了八月十五日火焰般的夏日之光。有人说,所有的价值崩溃了,我的内心与此相反,“永恒”在苏醒、复活,主张保有自己的权利。这“永恒”诉说着金阁在此未来永劫的道理。“永恒”自天而降,粘贴在我们的面颊、手臂和腹部,将我们埋葬。这个可诅咒的东西。……是的,在周围群山的蝉声里,在停战的那一天,我就听到了这个可诅咒的“永恒”。它把我封存在金黄的墙土里。
这天晚上,开枕读经之前,特别为祈祷陛下的安泰,为慰问战死者的灵魂,读了很长的经。自战争以来,各宗派都穿简单的圆领小袈裟,可是今夜,老师特别穿了保存很久的绯红色五条袈裟。
连皱纹深处都洗得很洁净的肥胖的脸膛儿,今日的气色格外好,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闷热的夜晚,衣褶窸窣的摩擦声听起来很清凉。
读经之后,寺里人都被召到老师屋里,听老师讲课。老师选择的公案是《无门关第十四则》的《南泉斩猫》。
《南泉斩猫》也见于《碧岩录》第六十三则《南泉斩猫儿》、第六十四则《赵州头戴草鞋》两则。此公案自古以难解名于佛界。
唐朝时,池州南泉山有位名僧普愿禅师,依山名叫做南泉和尚。
一天,全山僧众去割草,于闲寂的山寺里看见一只小猫。大家出于好奇,一起追捕,东西两堂互相争夺,双方都想得到此猫作为自己的宠物喂养。
南泉和尚看到这个场面,立即抓住小猫的脖子,亮一亮割草的镰刀,这样说道:
“得大众之道则得救,不得道则斩却。”
众未回答,南泉和尚一刀砍死小猫,随手扔掉。
天黑以后,高弟赵州回来了。南泉和尚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问赵州有何意见。
赵州立刻脱掉脚上的鞋子,顶在脑门上出去了。
南泉和尚叹了口气说:
“咳,今天要是你在场,小猫就会得救的啊。”
——内容大体就是这样。尤其是赵州将鞋子顶在头上,这个问题以难解而著称。
但是,一经老师的讲述,就不成为多么难解的问题了。
南泉和尚斩猫,是斩断自我迷惘,斩断妄念、妄想的根源,斩断一切矛盾、对立和自我与他人的执拗。如果这叫杀人之刀,那么,赵州的表现就是活人之剑。凭着一副无限的宽容之心,将沾满污泥、遭人厌弃的破鞋顶在头上,这就实践了菩萨之道。
老师做了如此说明,便结束了讲课,一点儿没有提到日本的失败。我们都摸不着头脑,为何在战败的一天特别选了这件公案呢?丝毫也弄不明白。
回宿舍的路上,我对鹤川提出这个疑惑,鹤川摇着脑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