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给我写信说:忌日前母亲来金阁住一宿他会答应的,他希望到时我也向学校请一天假。我每天参加义务劳动,临到前一天回鹿苑寺时,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心地透明单纯的鹤川,很为我阔别长久再次见到母亲而高兴,寺院的师兄弟们也抱着一种好奇心。我憎恨母亲,然而我无法向好心的鹤川说明我不想会见母亲的缘由。为此我很痛苦。而且,他一下工就说:
“来,一起跑步回去吧。”
他抓住我的膀子说。
说我完全不想见母亲,倒有点儿夸大其词。我不是不想母亲,只是我讨厌看到亲人露骨的爱情展示,也许我只不过试图为这种厌恶寻找种种理由罢了。这正是我的坏脾气。一种真正的感情,通过各种理由使其正当化固然很好;但有时候又用自己头脑里编造的无数理由,将自己出乎意料的感情强加给自己。这种感情本来就不属于我。
不过,单就我的厌恶来说,也有正确的地方,因为我自身就是一个可厌的人。
“跑什么呀,跑不动,太累啦。拖着两腿回去不就得了?”
“这样可以得到你母亲的同情,打算撒撒娇不是?”
鹤川一贯如此,他的辩解全然是对我的误会。但我不讨厌他,我很需要他。他是我一名忠实的善意的译者,他将我的话翻译成现世的语言,是我不可替代的朋友。
是的,有时我把他看做一个炼金术家,能从铅里炼出黄金。我是照相的底版,他是实际的照片。我无数次惊讶地看到,我的浑浊而黑暗的感情,一经他内心的过滤,就一丝不留全部转变成透明、闪光的感情了。我无数次惊讶地注视着这种变化。正在我结结巴巴泛着踌躇的当儿,鹤川的手早已将我的感情翻个个儿,传向外面了。我从这些惊讶之中懂得了如下的道理:单单停留于感情阶段,这个世界最恶的感情和最善的感情没有区别,其效果是相同的;杀机和慈悲之心表面上没有什么不同,等等。这些道理尽管倾尽全部语言加以说明,鹤川也不会相信,可是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可怕的发现。尽管由于鹤川的原因我不再畏惧伪善,但伪善在我看来,只不过是相对的罪恶罢了。
京都虽然没有遭逢空袭,但我看到过这样的情景:一位职员禀工厂之命,带着飞机零件的发货单到大阪总场出差,不断遭到飞机轰炸,肠子都流出来了,只好用担架抬回来。
为何流出来的肠子那般凄惨?为何一看到人体的内部就那样惊恐不安、连忙闭上眼睛呢?为何流出的鲜血会给人冲击呢?为何人的内脏那样难看呢?……这和那柔软滑嫩的皮肤,其本质不是完全一样吗?……我如果表明自己把丑陋化为乌有的思考方法,是从鹤川那里学来的,他会是一副什么表情呢?至于内里和外面,假如将人看成像玫瑰花一样无所谓内外,那么这种想法为何又成了非人性的呢?如果人的精神内面和肉体的内面,似玫瑰花一般能轻柔地翻来卷去,沐浴在五月的阳光和微风里……
——母亲已经到了,在老师的房子里说话呢。我和鹤川跪坐在初夏黄昏的廊缘上,打了声招呼。
老师只叫我一人进屋,当着母亲的面,说这孩子干得很好。我低着头,几乎不看母亲一眼。只窥见她那穿着褪色的蓝粗布裤的膝头,还有并排在膝头上的污秽的手指。
老师对我们母子说可以回去了,我们再三行礼出了屋子。小书院朝南面向中庭的五铺席储藏室就是我的房间。我们母子单独在一起时,母亲大哭起来了。
因为我早知会这样的,所以才能无动于衷。
“我已经是鹿苑寺的弟子了,在我成人之前,希望您不要再来看我。”
“我明白,我明白。”
我对母亲迎头就是这番冷酷的语言,心里觉得很畅快。可是,母亲还像过去一样,没有任何感觉,一点儿也不加反驳,倒叫人有些焦躁不安。这个还好说,万一母亲越过界限进入我的心中怎么办?这事想一想都觉得可怕。
母亲晒得黧黑的面孔上露出一对狡黠而凹陷的小眼睛。只有嘴唇红润润的,像另一种生物,长着两列乡下人那般坚硬的大牙齿。要是城里女人,到她这个年龄,妆化得浓一些也不难看。可母亲的脸好像尽量弄得很丑陋,总感到残存着一种隐蔽的性感。我敏锐地觉察到这一点,心里十分憎恶。
母亲打老师那里回来,尽情啼哭了一阵子之后,解开晒得微黑的胸膛,用配给的人造毛手巾揩了揩。小动物一般闪亮的手巾被汗水濡湿了,显得更加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