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官捧起深色的茶碗,膝行到女子跟前。女子用两手揉搓乳房。
我不能说全都看见了,但感觉到眼前的情景历历如绘:深色的茶碗里泛起嫩绿的泡沫,注入了白色而温热的乳汁。她收回乳房,乳头仍沾着淋漓的奶水。静寂的茶水表层混合着奶汁,又泛起浑浊的泡沫。
男人捧起茶碗,将那碗奇妙的茶水一饮而尽。女子掩上白嫩的酥胸。
我们两个看得入神,腰背也僵直了。其后按道理想一想,也许那位女子怀了士官的孩子,在和出征的士官举行诀别仪式吧?然而,当时的感动拒绝一切解释。由于看得太认真了,至于男女不知何时从客厅里消失,只剩下宽大的红毛毡来,这些无暇顾及了。
我看到了她的洁白侧影的浮雕,看到了那无与伦比的冰肤雪肌。而且,女子离去后那天剩余的时间,以及第二天,第三天,一直都在我的脑子里转悠。没错,她的的确确是复活的有为子!
***
?禅宗出殡的仪式。
?火葬。
?一九四四年。
?Eurydikē(希腊语),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之妻。死后居冥界,丈夫将她赎回地面,因触犯禁忌,转眼间化为乌有。
?禅寺里做杂务的僧人。
?五月初前后,樱花落尽,嫩叶绽放。
?禅宗高僧的墓塔。
?安土桃山时期的大盗,于京都三条河原被处以鼎镬之刑。
?狩野探幽(Kanotanyu,1602-1674),江户初期画家。名守信,号探幽斋。幕府御用画师,开拓一门繁荣。作品有二条城、名古屋城障壁画多种。
第三章
父亲周年忌到了,母亲别出心裁,想了个怪主意。因为我正值劳动总动员中,不能回乡,母亲亲自捧着父亲的牌位来到京都,请道诠和尚在老友忌日那天,花几分钟念经。本来没有钱,只是看在情面上,写了封信给和尚。和尚答应了,而且简要地对我转达了他的意思。
我听到这件事并不怎么高兴,这就是过去我故意很少谈起母亲的缘由。对于母亲,我不想多说什么。
有件事,我从未责备过母亲,一句话都没说。母亲恐怕也以为我不知道。但是,自发生那件事情以来,我打心里不能饶恕母亲。
那是我进入东舞鹤中学、寄养在叔父家、一年级暑假第一次回家的时候。当时母亲的亲戚仓井,在大阪经营上失败回到成生,那位招女婿的媳妇不让他回家。仓井为了等待妻子消消气,只好暂住在父亲的庙里。
我们寺里蚊帐很少,估计父亲的结核病不大会传染,父母决定和我睡在同一个蚊帐内。这回又增加一个仓井。我听到夏夜庭院的树木响起一声声有气无力的短促的哀鸣,想到那是蝉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大概是这种声音把我吵醒了。海潮喧骚,海风飘起浅黄色蚊帐的边缘。蚊帐的摇摆异乎寻常。
蚊帐包裹着风,过滤着风,不情愿地摇晃着。因而,鼓起的蚊帐的形状,并非完全是随风飘举的形状。风弱了,蚊帐的棱角没有了。这时,蚊帐的边缘发出竹叶摩擦铺席的窸窣之声。但是,没有风蚊帐还在动,这是比风吹时更加细微的动。这种动涟漪般波及整个蚊帐,牵动着粗布里子,从内部看去,整个大蚊帐好像涨水的不平静的湖面。这是湖上远方的航船荡来的浪峰,或者是出港船只渐去渐远的余波……
我战战兢兢朝源头望去。这时,我感到,黑暗中自己睁开的眼睛,像锥刺一般疼痛难忍。
四人挤在一顶蚊帐中,我睡在父亲身旁,翻身时无意中把父亲挤到了角落。因此,我和我看到的物体之间,隔着满是皱褶的褥子白色的距离。我的背后,团身而卧的父亲的呼吸,直冲我的脖颈。
我发觉父亲醒了,因为他憋住咳嗽后失去规律的呼吸急促了,热气触及了我的脊背。这时,十三岁的我睁开的眼睛,猛然被巨大的温暖的东西遮挡了。我知道,那是父亲从我背后伸过来的两只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那手掌至今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是无法形容的巨掌。那手掌从背后伸过来,猝然从我眼前遮断了我所看到的地狱。这是另一世界的手掌。不知是出于爱、慈悲还是屈辱,那手掌将我接触的可怕的世界立即斩断,埋葬于黑暗之中了。
我在父亲的掌心中轻轻点点头。父亲从我的小脸上获得了谅解和会意,手掌随即离开了。……手掌离开之后,我依然遵照父亲的旨意,紧闭双眼,不透一线外光,一直熬到天亮。
——不妨回忆一下,第二年,父亲出殡时,我急于一睹遗容,没有流一滴眼泪。还记得吗?那手掌的羁绊随着父亲的死化解了,我极力通过观察父亲的遗容确定了自己的生存。我面对那双手掌,于世间呼唤爱情的手掌,如此不忘堂堂正正的复仇;然而对母亲,和那不可饶恕的记忆不同,我从未想到过复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