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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13)

作者:三岛由纪夫

我想,这座美丽的建筑不久将化为灰烬。由此,印象的金阁和现实的金阁,犹如透过薄绢描摹的彩绘,重合在原画之上,其细部也徐徐相叠。屋顶叠着屋顶,凸向池水的漱清叠着漱清,潮音洞的勾栏叠着勾栏,究竟顶的花头窗叠着花头窗。金阁不再是纹丝不动的建筑了。可以说,它已经化作现象界里无常的象征了。如此一想,现实的金阁之美已经不亚于印象的金阁之美了。

抑或明日大火自天而降,那颀长的廊柱和优雅的屋脊的曲线将归于灰土,不再触及我们的眼帘。然而,在目前,那精致的姿影正沐浴着夏日如火的炎阳,泰然自若。

山端耸峙着凝重的夏云,宛若为父亲超度时我的眼角所瞥见的一样。云彩满贮着沉郁的光芒,俯视着这座精巧的建筑。金阁在晚夏强烈的阳光下,看上去已经失去了纤细之趣,内部包藏着阴冷的黑暗,仅仅以神秘的轮廓,拒绝着周围光闪闪的世界。而且,惟有顶端的凤凰,用锐利的脚爪,紧紧抓住基座,力求不颠仆于阳光之下。

鹤川对我久久的凝视厌倦了,他拾起脚边一块小石头,摆出一个明显的棒球投手的姿势,向镜湖池里金阁的影子投去。

波纹荡开湖面的水藻扩散开来,刹那之间,美丽精致的建筑崩溃了。

***

自那之后到战争结束这一年,是我和金阁最亲近、时刻担心它的平安、沉溺于它的美丽的时期。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将金阁降低到和我同样的高度、在这种假定下可以大胆热爱金阁的时期。

在这世上,我和金阁共同的危难鼓舞了我。我找到了美和我结合的媒介。我感到在拒绝我、疏远我的东西之间架起了一道桥梁。

烧死我的大火也能烧毁金阁,这一想法几乎使我陶醉。在同样的灾祸和同样的不祥之火的命运之下,金阁和我所居住的世界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和我的脆弱、丑陋的肉体一样,金阁虽然很坚固,但也具有易燃的木炭般的肉体。这样一想,有时感到就像盗贼一边逃走一边吞噬高贵的珠宝一样,我也想把金阁藏在我的肌肉里,装在我的心窝里,远走高飞。

这一年间,我既不念经,也不读书,一天又一天,修身、军训、习武,帮助工厂干活和强制疏散,每天如此打发日子。战争,助长了我的爱幻想的性格,人生离我渐去渐远。所谓战争,就是一种梦一般缺乏实质性的慌乱的体验,一座斩断人生意义的隔离病房。

昭和十九年十一月,B29首次轰炸东京。这使我立即感到,京都遭空袭是早晚的事。京都全城被大火包围,成了我暗暗的梦想。这座都城古旧、保守,忘记了众多神社、佛阁重建于灼热的灰烬之中的那段记忆。一想到应仁之乱如何使这座都城荒废殆尽,我就感到,京都忘记战火造成的不安太长久了,它已经失去了几分美丽。

明天金阁也许就会被烧毁,那种顶天立地的形态也就随之消失。……到那时,顶端的凤凰就会像不死鸟一样获得新生而展翅高飞吧?而且,束缚于形态的金阁将轻轻滑离泊位,随波逐流,于湖海暗潮之上,微光闪烁,飘摇不定。……

等着等着,京都一直没有遭空袭。翌年三月九日,即使听到东京下町一带被大火包围,灾祸依然遥远,京都上空只有早春时节清澄的蓝天。

我半绝望地等待着,这早春的天空正如光闪闪的玻璃窗,看不到内里。我相信那里头一定隐藏着烈火和毁灭。如上所述,我对人世的关心是淡薄的。父亲的死,母亲的贫穷,几乎没有影响我的个人生活。我只是梦想有一个像天空般巨大的压缩机,将灾祸、残败、灭绝人世的悲剧,还有人类、物质、丑陋与美丽,通通压挤成一团。这样一来,这早春不寻常的灿烂的天空,就会像覆盖大地的巨斧,寒光闪耀。我只等待压缩机降落,刻不容缓地快快降落下来。

我至今依然感到有些事莫名其妙。本来我没有被黑暗的思想俘虏过。我的关心,我所承受的难题应该都是关于美的。但是,我认为,战争影响了我,使我抱有黑暗的思想。一味只想着美,人就不知不觉会碰到这个世界上最黑暗的思想。人也许生来就是如此的。

我想起战争末期京都的一件逸事。这件事几乎使人难以相信,但目击者不是我一个人,我的旁边还有鹤川。

那天是停电的日子,我和鹤川一起到南禅寺去。我们从未拜访过南禅寺。我俩穿过宽阔的马路,渡过索道上的木桥。

五月响晴天气。索道已经不再使用,斜坡上吊船的钢轨锈蚀,几乎掩埋于荒草丛里。草丛中粉白色的十字形花朵,在风里震颤不已。索道斜坡隆起的前端,积满了污水,映照着这边岸上一排叶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