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了。”
“嗯。”
得到里头回应才能进屋,伙伴们告诉我一个秘传:进去之前赶快用僧衣的衣裾擦干净双脚。
我一边偷看报纸上散发出世俗的浓烈油墨香的大标题,一边急匆匆从走廊上通过。于是,我瞥见了“帝都空袭不可免吗?”这个题目。
我一直有种奇怪的想法,我从来没有把金阁和空袭合在一起想过。自从塞班岛沦陷之后,一般认为本土遭受空袭在所难免,京都市一部分在强制下立即疏散。即便如此,在我头脑里,总觉得金阁有一半是永恒的存在,它和空袭的灾祸各自无缘。我以为,坚不可摧的金阁和那科学之火性质各异,一旦相遇双方就会迅速躲闪。……但是,金阁也许不久就会被空袭的烈火烧光。这样下去,金阁确实会化为灰烬的啊!
自从我心里有了这个想法之后,金阁又增添一层悲剧之美。
夏日末尾的一个午后,第二天就要开学了。住持带着副执事,应邀到某地做法事去了。鹤川约我看电影,可我兴趣不大,于是他也就立时没了兴趣。鹤川也有这样的脾性。
我们两个请了几小时假,黄褐色裤子外面打上绑腿,戴着临济学院中学的制帽,出了本堂。夏日火烈,没有一个香客。
“到哪儿去呢?”
我回答他说,出行之前我总想好好瞧瞧金阁,明天这个时候说不定见不到它了,也许在我们外出时金阁遭到空袭烧毁了。我啰里啰嗦,不时结结巴巴地叙说着,其间,鹤川一直带着一副呆然而焦躁的神色听着。
我说完这番话,像是公开了一件难为情的事,脸上汗水直流。我只对鹤川一人袒露了自己对金阁异乎寻常的执著之情。然而,在他努力想听懂我口吃的表情里,我只看到了那种我所常见的焦躁之感。
我碰见了这张面孔。当我袒露一项重要秘密的时候,当我诉说对于美的无比感动的时候,或者掏出五脏六腑、向人展示的时候,我所碰到的就是这样的面孔。人们不会对一般人显露这样的面孔。这种表情满含谦恭的忠实,真切地模仿着我的滑稽的焦躁感,可以说是一面令我畏惧的镜子。不论多么美好的容颜,在这个时候都会变得和我一样丑陋。当我看到这样的面孔时,我要表达的重要意思,就会堕落为瓦砾,变得一文不值。……
夏日酷热的阳光直接照射下来,在鹤川和我两个之间。鹤川稚气的脸上布满晶亮的油汗,一根根睫毛在阳光里闪耀着金光,在鼻孔喷出的热气里散开来,等待着我结束话题。
我说完了。一旦说完,我又同时感到愤怒。鹤川从结识到现在,从未嘲笑过我的口吃。
“为什么?”
我责问他。正像我一再表白的那样,嘲笑和侮辱远比同情更合我心意。鹤川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温和的笑容,这样跟我说:
“凭我的性格,我丝毫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啊。”
我甚感惊讶。在乡村偏僻的环境里长大的我,根本没见过这种亲切的面容。鹤川温驯的表情教会了我:我发觉,从自己的人生之中剔除口吃,我依然是堂堂正正的我。我周身每个毛孔都尝到了赤裸裸的快感。鹤川闪动长长睫毛的眼睛,从我身上涤去口吃,收容了我。过去的我,一直抱着奇怪的想法,认为无视我的口吃,就是完全抹杀我的存在。
……我体会到感情上的和谐与幸福。此时再看到金阁的情景,我将永远难忘,这是不足为怪的。我们两个,从昏昏欲睡的看门老人面前通过,沿着围墙边阒无人迹的小道匆匆迈动脚步,来到金阁前面。
……我的记忆十分鲜明。两个打着绑腿、身穿白衬衫的少年,肩并肩站在镜湖池畔。两人前面矗立着金阁,中间没有任何阻隔。
最后的夏天,最后的暑假,假期最后的一天……我们的青春屹立于令人目眩的峰顶。金阁也和我们一样耸立于相同的峰顶,面对面说着话。空袭的期待,使我们和金阁更加接近。
晚夏静谧的阳光,在究竟顶上贴上一层金箔,直接下泄的光芒将金阁内部填满了夜的黑暗。以往,这座建筑不朽的时间压抑着我,阻隔着我,不久就要被燃烧弹的烈焰烧光。它的命运向我的命运靠近。说不定金阁会比我们更早消亡,这样一来,金阁也就和我们经历着相同的生涯。
金阁周围遍布红松的山峦,包裹在一派蝉声之中,仿佛无数看不见的僧众一同念着消灾咒文。“佉佉。佉哂佉哂。吽吽。入嚩囉入嚩囉。囉入嚩囉囉入嚩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