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金阁寺(11)

金阁寺(11)

作者:三岛由纪夫

如今,他一声“哦,是你”,早已使我答不出话来。可是,我的沉默,在他看来似乎当成一种谴责。

“不要扫了,何必干得那么认真呀。游客一进来,又要弄脏的。再说,也很少有人到这儿来啊。”

我笑了,我的这种无意识流露出来的凄凉的笑容,对有些人来说,也许是亲近的种子。我就是如此,对自己给人家留下什么具体的印象,从来都不负责。

我跨过栅栏,在鹤川的身边坐下来。鹤川又翻了一下身,枕着膀子。他的臂膀外侧被阳光晒得黧黑,内里白皙得可以看见静脉。早晨的阳光从树丛漏泄下来,映照着青草的嫩绿。凭我的直感,我知道这位少年不像我一样热爱金阁。因为,我对金阁的偏执,不知不觉完全归咎于自己的丑陋上了。

“听说你父亲去世了。”

“是的。”

鹤川倏忽转动一下眼珠,他毫不掩饰自己那种孩子气的热衷于推理的性格:

“你之所以喜欢金阁,在于一看到它,就想起你的父亲,对吗?或者说,你父亲也非常喜欢金阁。原因就在这里。”

他猜对了一半,这种推理不能使我麻木的表情产生任何变化,我为此暗暗窃喜。就像一个喜欢制作昆虫标本的少年,鹤川将人的感情分门别类放在屋内精致的小抽斗里,时时取出来,实地检验一番。他似乎有这方面的兴趣。

“父亲去世,使你感到十分悲痛吧,所以,你显得很沉闷。昨天晚上一见面,我就看出来了。”

我没有任何反感,他说我沉闷,我就从他的感想中赢得了几分安心和自由,说话也流利了:

“我没有一点悲痛。”

鹤川闪动着他那使我反感的长睫毛,朝我看了一眼。

“哦……这么说,你很恨你的父亲喽,至少你很讨厌他,对吗?”

“谈不上恨,也不是什么讨厌……”

“哦,那为何不觉得悲痛呢?”

“我也说不清。”

“真搞不懂。”

鹤川遇到了难题,他又从草地上坐起来。

“也许你有比这个更加悲痛的事情。”

“你指的什么,我不明白。”

我说完,接着反躬自省:我为何那么喜欢让人产生疑问呢?对我本人来说,并没有什么难解之处,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我的感情里也存在口吃,我的感情总是赶不上需要。其结果,父亲的死这件事和悲痛的感情,各自独立,互不关联,井水不犯河水。这一分之差,一步之迟,总是使我的感情和事件回到支离破碎、抑或是本质的支离破碎的状态了。如果我有悲痛,那么这悲痛和任何事件、任何动机都没有关系,那只是对我突发的、毫无道理的袭击。……

……这次,我又没能将一切向眼前这位新朋友说个明白。鹤川终于笑了。

“咳,你这人挺怪的。”

他穿着白衬衫的腹部一起一伏,树林里漏泄的阳光在他的腹部移动着,这使我很幸福。我的人生也像这家伙衬衫的襞褶一样,荡起了一道道疙皱。然而,这衬衫是多么洁白耀眼啊!尽管有着许多襞褶……要是我也这样呢?

避开世间,禅寺只按禅寺的规律行事。因为是夏天,每天最晚五点起床。起床称为“开定”。起来后马上是晨课读经,称为“三时回向”,即读经三次。接着是室内扫除,擦洗。然后是朝食“粥座”。

粥有十利

饶益行人

果报无边

究竟常乐

读罢“粥座”经,即行吃粥。饭后有割草、扫除庭院、劈柴等劳务。如果开学之后,其余该是上学的时间,放学回来,不久就是“药石”。其后有时由住持上课,讲解经典。九点“开枕”,也就是就寝。

我的一天的活动就是如此。每天一早,由当厨的典座到各处摇铃叫醒。

金阁寺即鹿苑寺内,本来该有二三十个人,但由于有的人应召入伍或征调别处,除了一位向导和看门的七十多岁的老者和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厨娘之外,只剩下执事、副执事,再加上我们三个学徒。老人老朽,死了一半,少年还都是孩子。执事又称为“副司”,司掌财会事务,工作繁忙。

数日后,分配给我的任务是把报纸送到住持(我们叫他老师)房间。报纸到来一般是晨课过后、打扫结束的那个时刻。由于人手少,时间短,寺里有三十多间屋子,加上所有的走廊都要揩拭一遍,工作势必流于草率。报纸必须到大门口去取,要通过“使者之间”前边的走廊,从里头绕客殿一周,再经过“间廊”,送到老师住居的大书院。这一路上的走廊都是先泼上半铁桶水,然后再擦洗,所以地板各处的凹坑里,水洼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积水能没过脚踝。又是在夏季,心情很是舒畅。可是到了老师房前,就得跪在格子门外,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