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挂得密密麻麻,几乎露不出墙皮,画纸成了另一层墙皮。有的画已经完成,上了木框,更多的是随手钉起的素描头像、炭笔速写、淡彩风景……一双紧攥的手,一对踮起脚尖、弯折成九十度的脚(所有脚的脚趾,都是第二个比拇指长),菜市场一角,高师母坐在小板凳上择菜的背影,还有十几张小孩子的各种侧脸和情态动作,球球亦在其中,还有四五个陌生小孩。
房间十分凌乱,没一样东西干净纯白,东西工具都是旧的,画架、案子、洗笔筒、油壶、调色盘,裹着无法清洗掉的油彩包浆。油彩无处不在,幽灵似的,它跟随主人的手泽,萦绕在每个角落、每样东西上。每次高师母一进画室就两手不停地收拾,兼之小声抱怨。可曹啸东心里认为它美不胜收。它由一种神秘的、至高无上的秩序统治着。真正的美人,粗服乱头,不掩国色。整齐的那是校长办公室,是档案馆,艺术的殿堂不需要整齐。
对曹啸东来说,它不只是个房间,是一种……象征。
他最深层的恐惧,就是他出身之地在皮肉骨头上钤的“粗俗”的印,会像遗传病一样传到球球身上。球球出生后,他像一台人肉榨汁机,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切片、混合、榨汁,制成营养液,好让她体内长出足够强大的免疫系统,把所有的低俗菌群抵御在灵魂城堡的护城河外。目前,球球在气质风度品位上暂时傲视群孩,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那种初具雏形的典雅,有时脆弱得犹如幻象。去年春节他们回老家,住了五天,不管曹啸东怎么努力营造一个精神真空舱,球球还是迅速学会了“啥”“咋啦”等刺耳的方言词,又在不知哪个亲戚家孩子手机上看了《熊出没》,并且没出息地迅速爱上,跟着那群孩子乱喊“熊大,你等等俺”。
大年初四曹啸东带全家去串门,球球在后座,忽然嚷嚷憋不住了,车一停,她就蹿下去,蹲下在地上尿了起来,动作如没羞没臊的中年女人。曹啸东像被雷劈了,问她跟谁学的。她说上午舅奶奶带她去买菜,半道她憋尿,舅奶奶把她领到路边草稞子里,哗哗放了水。
那个蹲成一小团的身体上,扭过一颗小脑袋,很没眼力见儿地说,草叶子还扎我的屁屁了,又痒痒又好玩。
那天如果没孙娟拦着,曹啸东就要连夜开车带孩子走。这里不再是故乡,是切尔诺贝利,每寸土壤都含着有毒的辐射。球球已经中毒了,他恨不得用嘴把她体内的毒吸出来。回家两个月之后,球球才渐渐忘了《熊出没》,让BBC的非洲动物纪录片把旗帜插上她的兴趣城堡,“啥”和“咋啦”则像慢性中毒后遗症似的,不时刺耳地发作。
高老师的画室,是曹啸东心中能治一切尘世粗俗之病的高压氧舱。未来球球也会有那么一个房间,一个工作室,来储藏她与艺术交相辉映的光芒。女孩要富养,不是指物质上的富,只领会到锦衣玉食的人都是蠢材,只有他曹啸东最懂,富是灵魂上的富,是要尽最大努力给孩子世上最高级纯粹的、艺术的精华液,外敷内服。这是曹啸东的父母欠他的,他要还给球球。
门口高师母和客人已告别过两次,又被忽然想起的新话题打消,看样子还会有第三次。笸箩里待择的豆芽快见底了,曹啸东轻声说,你搞慢点,这会儿先不弄了。孙娟便停了手,后背贴在椅背上,低头看看指尖的美甲,抬眼去看对面挂的两幅画。曹啸东说,这两张好像是新的,上次来没有吧?
一幅是个一手提弹弓一手拎着麻雀翅膀的少年,立在树荫下,扭过一张光点斑驳的脸。另一幅是个赤裸的成年男人,左手叉腰,右手托起一串葡萄放到嘴里。曹啸东说,你看什么呢?孙娟小声说,高老师这画都是有活人模特的,对吧?……这模特还挺大的。曹啸东笑道,你个大俗妞。
只听门口响起高老师的声音,秀英来了?怎么不进去坐?哎呀大哥过年好,我不坐了,一直说要走,跟莉莉一拉话就没完……
啪嗒啪嗒的拖鞋声,高老师走进客厅,朝曹啸东和孙娟点点头,脸上有种吸烟后的松弛。画室门的门把一动,球球从里面跑出来,在走廊半路站住,喊道,高爷爷我憋憋了,要嘘嘘。
高老师对她何以从画室里出来有些惊讶,去,快去!球球咚咚跑向卫生间,曹啸东在她背后说,好好说话,怎么舌头又短了?
高老师说,别总训孩子,小曹,你呀,一万个爸爸里也没你这么心细的,就是管球球管太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