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恰好是曹啸东批评过的。他给球球立了个规矩,每天把当日印象最深的一幕画成画,作为日记。那天孙娟带球球去跟朋友吃饭,到家有点晚,十一点了,球球一进门就趴床上说累了不想画日记了,曹啸东不答应,拽她起来,说“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球球蔫头耷脑地晃到书桌边,五分钟画了一张挤地铁图,画得很潦草,一条横线是横杆,一条竖线是竖杆,横线上一排圈圈吊环,几个人拉着吊环,人脑袋有大有小,人身子歪七扭八。曹啸东嫌她不认真,小小发了脾气,还是孙娟过来解围,抱起球球去卫生间洗澡了。这时高老师专挑这张来夸,球球拿眼使劲瞧她爸爸,直舔嘴唇,一种想得意又怕他尴尬的不知所措。
曹啸东笑道,嗐,您也别太捧她了,她那张人体比例都错得离谱,没好好画。
高老师正色道,《格尔尼卡》里哪个人体比例是对的?你看,这女人的头靠在她旁边人肩上,球球把这颗头画得非常大,我们既能感到女人那种工作一整天之后的疲惫,又能感到那男人被这颗头压着的沉甸甸的知觉。你再看这个人,他个子矮,抓吊环吃力,球球把就这条胳膊画得特别细长,好像过于用力,抻长了似的,多么生动!雷诺阿说过:我一辈子都在学习怎么像个孩子一样画画。按这个理,我得跟球球多学习呢。他朝球球投出一个赞赏的笑,球球满脸发光,报以一笑。
眼看老爷子要把球球夸成毕加索转世灵童,孙娟连连说,可没有那么好……曹啸东有点愣神,在父亲尊严受损和为女儿骄傲之间犹豫,最后决定还是骄傲一会儿,又把“雷诺阿说我一辈子都在”云云,默诵一遍,誊在心里便签纸上,想象将来能在哪些场合不经意地往外一抛,让听的人惊诧钦佩。他在幻想中彩排,接受肃然起敬的眼神,悄悄地提前快活起来。今晚已经很有收获了,胡适不是说过,“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这句是上上次拾的高老师的“牙慧”。常来,以后还是得常来。
高老师合上画册,还给球球。球球说,高爷爷我去看了个画展。边说边看曹啸东。高老师嗯嗯两声,朝曹啸东和孙娟一点头,说,你们坐,你们坐,我出去抽根烟。画完一天的工作量抽根烟,是他的习惯。他走了没多久,门铃又响,高师母过去开门。
门咔嗒一开,像揿了什么录音机的开关,两条重叠的声音响起:哎呀!莉莉过年好!秀英,你也过年好,嗐,来就行了,提什么东西。我大哥呢?他出去抽烟了,你进来坐!不坐不坐,你们这小区停不下车,家栋开着车,在外边路上转悠呢,而且还约了别家拜年,咱自己家人,不整那套假客气,我上来拜个年就走。我说莉莉,今年勇则家还是你俩去拜年吧,这个你拿给他们两口子……
那两条此起彼伏的嗓音,因其无意义,成了白噪音,曹啸东看看球球,又看看走廊尽头那间画室的门,就像阿里巴巴的哥哥眼望堆放财宝的山洞大门。他弯腰悄声对球球说,球宝,你想不想看高爷爷的新画?
球球说,想。
曹啸东说,那你进去看看。
球球眼睛闪动,也压低声音说,周奶奶不喜欢别人随便进画室。
可高爷爷喜欢你进去对不对?每次他都抱你进去玩。
可高爷爷现在不在呀。
所以呀,你自己进去就好。
孙娟一边择豆芽一边说,哎,这好吗?
曹啸东舌尖牙齿一碰,喷出一声轻微不屑与责怪的“啧”。他不理孙娟,跟球球说话的声音里有了警告意味,你要不去,咱一会儿就得走了!那你这次都没机会看一看高爷爷的画,不是白来一趟?
球球显然对白来一趟有不同见解,不过儿童都有种跳过迷惑信息的本事,就像踩在石头上过河。她驯服地点点头,滑下沙发,沿着威廉·莫里斯花纹的墙纸——第一天来这房子拜访时高老师说的——走过走廊,推开画室虚掩的门,消失在门后。
门咔嗒一声关闭,好像从老式座钟里弹出的报时小人,又沿着轨道回到那个神秘小房子里去。
曹啸东的一部分灵魂,也跟球球进去了。高老师的画室,他去过几次,那是全屋最大的房间,窗户落地,采光足够好,丰沛的阳光照进来,一地黄金,带四个滑轮的画架立在窗边,上面搁着绷好框子的画布,旁边一个放画具的小推车,车里有油壶、笔筒、刮刀、稀释剂、调色油,一头裹布的画杖,被捏得坑坑洼洼的颜料铁管,一摞摞擦笔的报纸方块。还有一张双人床大小的松木工作案,案子上淤积起厚厚一层:各种开本的画册、画纸、草稿、颜料盒子、炭条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