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闯醒了。被子窸窸窣窣,他转过身来,惺忪地说,你还没睡?她合上电子书的外壳封皮,不回头地说,你睡吧,别管我,我看完书就睡。他听出她声音不一样,鼻子堵住了那种闷闷的声音,伸手搭在她肩头,说,怎么了?哭啦?她仍不回头,没事,我说了不用管我。没什么,就因为这书的结局特别惨,让人有点难受。
肩头的手缩回去,他放了心,依旧转过身,声音隔着一道肉体传过来,像隔了一道门板似的,听不真。嗐,难过就别看了,你也真是,明天有事,看什么书……赶紧睡,啊。没多久他又睡过去。不深究的人过得真容易。巫童松一口气,她躺在黑暗里,想着那个人。
他名字是吴桐,初一下学期从别的班转到她们班。两个名字读起来太像,他刚来那几天,常是老师喊一声,站起两个人。当时的通行办法,是给同音的名字加前缀。班里还有一个刘佳和一个刘嘉,分了大小,一个大刘佳,一个小刘嘉。叫了几个月,大伙慢慢感觉他们生下来就该叫大刘佳和小刘嘉,上户口时就该这么报,没加大小是父母的疏忽,现在总算补上了。
按年龄分,吴桐就是大吴桐,巫童成了小巫童。他俩逐渐成了固定搭配,老师说,来!来两个人,跟我去写学生手册——就大吴桐小巫童吧!再过一段时间,叫他们两个人,只需叫一个名字,他们成了彼此默认的另一半,老师说,这周咱们班值日,得有人去画一楼的黑板报,大吴桐,你俩去吧。
由于那些共同任务,他们有很多时间要同进同退。吴桐的妈——姜丽丽,嘱咐吴桐:记住把人家女同学送回家,你再回,啊。两家本来离得近,只差一个路口,家里大人在卖菜场、杂货店照面的时候,额外多寒暄几句,慢慢就更熟了。
也难免掺杂一点功利色彩,巫童学习好,永恒是班里前五名,吴桐虽然总分始终中不溜,但一门数学总是鳌头独占,多难的卷子,他丢分不超过三分。两边家长都嘱咐孩子:多跟人家学学,啊。取长补短,不会的多问!
他们不但学业上互补,闲书上也互通,那时同学们互相传看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还有漫画书,女生看《阿拉蕾》《雪椰》,男生看《七龙珠》《城市猎人》。巫童家里管得松,吴桐家里管得严。吴桐借来的武侠小说,放在巫童书包里,让她带回家保管。巫童也都读了。男生们爱郭靖、张无忌,课间吆喝着比拼降龙十八掌和乾坤大挪移。只有吴桐崇拜李寻欢——她喜欢他这点不一样,认为是很重要的优点——他在课本边缘画带穗子的飞刀,刀尖两边各画几条猫须一样的斜线,表示刀飞在空中。
她喜欢上吴家去,也喜欢他妈妈。姜丽丽在百货大楼站柜台,卖手表,是远近数得出的漂亮人,外号七仙女。一条街的女人都看着她穿衣服,桑绵绸的连衣裙、肉色丝袜、裙裤,丽丽穿什么她们就跟着穿。他家三口人衣服上总有点淡淡香味,吴桐曾拉开大衣柜,给巫童看他妈妈埋在柜子角落里的香皂。
那个年纪的男生,邋遢得全无心肝,能把白运动鞋穿成腌咸菜色,鞋尖上还有半年前雨天踢上的泥痕。但吴桐的鞋永远干净。
她记得他家有张大圆桌,他俩在桌上写作业,吃小袋无花果,吃桃酥、龙眼酥。桃酥放在一个铁皮饼干筒里(吴桐捧来饼干盒,巫童负责用指甲撬开圆盖子)。吃完了,筒不收起,就放在桌上书本和铅笔盒之间,像一片平房里起了大楼。她写作业写一会儿,趴着,嘴里含着无花果,看筒上四面印画,两面是女电影演员照片,两面是姚黄魏紫的大牡丹花。
姜丽丽所记得的吃面桥段,也发生在那张桌子上。有一阵巫童妈妈做手术住院,她爸每天中午去医院送饭,忙得脚打后脑勺,姜丽丽就让巫童中午到吴家来吃饭,通常是吃面,面快。平时铺着白色带镂空花的桌布,吃饭时桌布撤掉。桌布洗得像海上泡沫一样白。
每周有两天,下午只上两节课。她跟吴桐到他家写作业。大人都没回来,世界是他们的。阳光穿透窗玻璃,处处一片迷蒙绵软。静默之中,吴桐爸爸养的热带鱼在缸里唼喋一声。地上一排赭色大花盆,君子兰、四季海棠、仙客来,都是有点老气横秋,但又很温馨的花。
她有时抬头四望,让眼睛休息。衣柜上的长方大镜在不远处,像一个打开门的隔壁房间,一抬腿能迈进去。那里也有两个人,有些陌生,一个低头写,一个抬头看,桌下四条腿井然地各有姿态。镜像边缘,还装饰着君子兰那报刊图案式的苍翠的叶、珊瑚色的花,犹如一张明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