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拿了一根吃,嘴上沾了一点白,笑道,也奇怪,这东西就跟会上瘾似的。我跟你吴伯伯搬走以后,咱那里的吃食我一样都不想,只想这个无花果。后来总算找到卖的了,一买就买半麻袋,慢慢吃。
巫童看一眼沾在手上的白粉,微笑不语。
试衣间那边传来响动,马闯焕然一新地走出来,大声说,阿姨,看看行吗?
妇人转身走过去,边走边说,哎呀,太漂亮了,太帅了,小马,这衣服太适合你了,你觉得呢?阿姨眼光怎么样?
马闯站在试衣镜前,看看正面,又偏过身子,扭着头看侧面。还真挺好看,我一直觉得我皮肤黑,不能穿浅色的。
妇人在他身后说,谁说的,男人皮肤黑才好看,才百搭,才有男人味。一白遮三丑,那是过时的观念。你瞧我们男装店里的海报,哪个模特不是晒成古铜色?
巫童也走过来,站在马闯另一边,笑道,嬢嬢开始给我们当导购员了。
马闯说,您要觉得行,那我就换下来了。
妇人说,等等,等等,我忽然想起,我那个朋友的小孩,皮肤跟你还不太一样,可能这套颜色适合你,不适合他。小马你帮人帮到底,等阿姨再拿一套,你再试一回,好不好?
马闯说,有什么不好的?换衣服又不是啥体力活,您拿去呗。
妇人走开到较远的架子处翻找,马闯在镜子前又转了几遭身子,点着手让巫童过去,悄声说,你说我该不该把这套衣服买下来?
巫童微笑道,纳喀索斯,被自己的美貌震惊了?
不是!我是说,咱应该支持一下她的业务吧,第一是你跟她以前这么熟,有个情分,第二,毕竟她一个女人离乡背井的……话说她再婚了没有?再生小孩没有?你也不好意思再问了吧?
巫童摇摇头,马闯不知道是“没结婚”,还是“不知道”,还是“别说了”,他也不敢多问,男人多嘴多舌地打探女士婚姻情况,也是一种不体面。
等马闯接了第二套衣服去换,巫童的嘴巴好像自己做主似的,问了出来,嬢嬢,你这些年,也没有再走一步?
妇人攒起眉,像讲一件有点讨厌,有点恶心的事,嘴角往下按一按。怎么没走?走过了,没意思。跟你吴伯伯离了之后,人家给我介绍了一个,也是没了小孩,他家没的是姑娘。比桐桐大好几岁,快高考了,晚自习下得晚,本来夫妻两个轮流去接,碰巧那天她妈妈打麻将手风顺,舍不得下桌子,给女儿打电话说你自己回吧。结果就那么巧,就那天晚上出了事,让车给碰了,司机肇事逃逸,一直也没抓着。你说她爸能不怪她妈吗?肯定心里还是有怨气。但要怪吧,她妈妈也伤心得天天哭,又不能说出口。她爸爸跟我说,那时候是真没法过了,再看着她、看着那间屋我就要疯了。他也跟我一样,离婚,离开老家,想重新开始。
巫童听得面色渐渐变了。她直着眼说,嬢嬢,我也不敢问你还怪不怪我……
她才说半句,妇人就一串“不不不”拦上来,两只手在空中晃出了虚影,连带她颊上肉都震得颤动。千万别!孩子,好孩子,千万别这么想。桐桐的情况不一样,嬢嬢谁也不怪,只怪命不好。我一直都这么想。老天爷要收人,他就想要桐桐,咱有啥办法……嗐,我还跟你说那个老石吧!他姓石,叫石漱云,真的蛮好一个人。
她遗憾地摆头,语气平静极了,回顾自己的败绩,故意淡淡地说出来。当时人都讲,你们俩同病相怜,一块堆儿好好过吧,跟别人不能说的话,跟对方说说,互相安慰,互相温暖。哪知道,同病是同病,疼法可是千差万别,我们俩比别的夫妻更说不到一起。
怎么会说不到一起?
比如老石跟我说,丽丽,我真羡慕你。我说,怎么呢?他说,你桐桐十三没的,我们朵朵没的时候都快十八了,你白疼了儿子十三年,我比你多损失五年。我说,这话可不对了,什么叫白疼,我倒情愿桐桐长到十八,多给我留五年的记忆。再说,你至少知道你朵朵长大了啥样,我桐桐一辈子是个毛都没出齐的小男娃。我每天走大街上,看见哪个小伙子都想:他要是成年了是不是这样,肩膀宽宽的?是不是那样,腿上汗毛重重的?……
巫童静静听着,攥着手。灯光雪亮,太亮了,这个玻璃拘押室里,全世界的灯都照在她身上。那些无头人虚握双拳,防着她肇事逃逸。
妇人说,在这上头说不到一起,慢慢就句句说不到一起。做了三年夫妻,散伙了。我们俩从来没当着对方掉过一颗泪蛋子,当初结婚时说好,谁哭孩子,去外面哭,屋里头一定要有笑模样,要好好过。结果领离婚证那天,走出来我们两人抱着哭了一大场,倒感觉三年从没这么亲过。我说,哥呀,怎么这么难呢?他说,丽丽,是难哪,以后你也不要再找了,我也不找了,咱这种人就是残疾人,跟谁也过不到一起,不要连累别人,要是认了这个命,可能反而能过好。后来我真死心了,不想找什么“伴儿”了。也不想回老家了,在外边倒轻松。反正还干得动,自己赚钱自己花,足够,周六日跟这里认识的妹子们看看电影,吃吃自助餐,蛮开心。有时太开心了,脑子嗡的一下,想,你配开心吗?小巫童,你不会觉得嬢嬢没有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