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童和马闯都笑了,马闯竖起一个拇指,说,阿姨您真棒。妇人面有得色,这叫以毒攻毒。她又说,嗐,讲了半天这些乱七八糟的,你们年轻人不爱听吧?
马闯说,爱听,阿姨,您这是见义勇为,智勇双全,简直有点女侠的风范了。
妇人笑道,哎呀,嘴巴太甜了。小巫童,你跟他过日子,小心耳朵得糖尿病。这么说着,一转弯,妇人指着门楣上有头狼的店说,到了。玻璃门敞开,门口倚着一个瘦高个女人,正举着手,拔指甲旁边的肉刺,妇人说,马姐谢谢啦。那女人笑着一挥手,离开了,一面走,一面还低着头揪肉刺,手肘一动一动的。
妇人暂时不进门,立在门口,朝对过一个小店面里喊:黄姐!雅冰!柜台后面冒出一个烫过发的脑袋,哎?丽丽你回来了。妇人说,那人走了?
这黄姐名字很柔美,却有个老爷们似的喳啦喳啦的沙嗓子,大声说,走啦。就照你上次教小毛的那些话,我也笑模滋儿地把他阴损了一顿。那人有点要竖眉毛瞪眼睛,我还是笑模滋儿的,反正他不能投诉我服务态度不好。最后他臊眉耷眼地走了。哎,让他明白明白,客人来了有好酒,他这种变态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
妇人笑道,瞧把你厉害的。舒坦了吗?
舒坦了,可替小毛报仇了。你还带着客人呢,快招呼人去。
妇人带着巫童和马闯进了店门,说,进来,你们俩坐坐。我去给小马拿袜子。
衣架中间有一张长长的黑皮革凳子,他们并肩坐下。店不大,是一个雇员能照管过来的那种规模,米色瓷砖地面亮得令人不安,像泼了油,映出天花板上的灯,像一枚一枚钉子头。墙上一个个方格子里也挂着射灯,照亮悬挂的衫裤。他们身边玻璃架子上摞着两沓男裤,下面一层配好了三双不同颜色的狭长尖皮鞋。男鞋在女性眼里出奇地大,像小船,巫童很怕男鞋,总觉得那上面有一具隐形的庞大身躯,走太近会撞在人身上。
妇人回来时,手上没拿袜子,却一手提了一个衣架,左手衣架上是一件亚麻色棋盘格薄呢西服,里面套着白衬衣,右手衣架上是跟西服上衣同色的浅灰裤子。她手指钩着衣架的天鹅头,举到视线的高度,说,小马,帮阿姨一个忙吧。
马闯站起来。您说。
我有个朋友的儿子,也快结婚了。阿姨想送人家一套衣服,又怕我选得不好看。那孩子高矮胖瘦正好跟你差不多,你试穿一下,让阿姨看看,行不?
马闯说,当然行。他接过衣架,妇人很欢喜,回手一指,试衣间在那边,里面有试装皮鞋。
等马闯去了,妇人一拍髋部,说,瞧我这糊涂,都忘了给你们倒水。她快步走回收款台,影子在瓷砖地上急急跟着。黑木头的台子像一片水里的孤岛,她俯身忙活一阵,用一次性杯子倒了两杯温水,拿过来。巫童说了谢谢,一杯放在身边,一杯拿着喝。杯子装得很满,蜡纸不堪重载,很有在手里变形、瘫掉的趋势,她赶紧喝下两大口。
妇人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拳头,像学校里给要好同学送糖果似的,伸到她面前,一下把手掌张开老大。巫童扮出好奇的样子,抻长脖子看。她手心皱纹多而碎,比手背还显老,又因为瘦,掌纹特别深,纹路中心放着一个半透明白色小袋,非常珍贵的样子,车辐似的所有路径,只通向那一袋财宝。
巫童愣一愣,笑道,咦,这不是无花果吗?我们学校外面小摊上五毛钱一袋!她拿起来看,小袋子大概四张邮票大,深紫色油墨印着繁体字的“无花果”,那个酸甜味道的记忆涌过来,舌头两侧立刻泌出唾液。
妇人欣然道,对呀!你还记得。
哪能不记得?我们天天课桌抽斗里放一袋,趁老师回身写板书,赶紧塞一根到嘴里含着。
妇人说,吃吧吃吧!嬢嬢没请你吃成面,请你吃个无花果。
巫童便撕开小袋子口,捏出一根,软软一条像个白虫子,浑身粉末。放到嘴里,手指上沾了白末,她像小时一样舔干净手指,说,还真是以前那个味儿。嬢嬢,这玩意早没人卖了吧?你怎么买到的?
妇人得意道,现在你只要想买,还有买不到的东西?她也伸手抽了一根吃,两手拍打一下,拂掉指头上粉末,说,以前桐桐最爱吃这个,一天到晚裤兜里放一袋,我好几次洗裤子忘掏裤兜,都给他洗了。我在厨房做饭,他到厨房找我,给我讲学校里今天又怎么了,边说边给我往嘴里喂无花果。他总提你,十句有五句讲的是小巫童。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人家?他不说话。我说,喜欢也没什么,要真喜欢一定告诉妈妈。我还说他,你也买点贵的零食,别总买最便宜的,让人以为爸妈舍不得给你零花钱似的。他说,不爱吃别的,就爱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