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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如山(62)

作者:张天翼

听那意思,仿佛她也要诉起衷情来,作为酬答。妇人却不接茬儿了,眼睛调到马闯脸上,笑一笑,像点标点似的喝一口水,以刷新了的平静情绪说:这半天光讲我那些陈年破事情,小马肯定听烦了。小马,跟小巫童回去没有啊?

马闯朝巫童看了一眼,见她也低头拿水杯喝水,头发从耳后掉下来,挡住了侧脸。他说,回过,去年国庆节假期,跟她回去,住了一星期。

喜欢我们那里吗?东西吃得惯?

喜欢,真的喜欢,气候比北方湿润,舒服,饭菜也好吃。阿姨,你们那里的青菜种类真多,我都认不过来。我每天早上陪着巫童妈妈上菜场,就跟逛植物园似的。

妇人笑了,巫童也笑。方才那段惨淡似乎就像菜单上一页,轻轻揭过去了。巫童说,他在我家可受欢迎了,连狗见了他都猛摇尾巴。每天早饭桌上,我爸妈就开始问,小马中午想吃啥?晚上想吃啥?吃不吃夜宵?

妇人说,哎,我好多年没回去,都不知道咱们那里变成啥样了。你爸妈都蛮好的?老人还硬朗?

我爷爷奶奶都没了,前后差半年。我姥姥姥爷跟我家住,我爸妈伺候。我妈早就办了病退,去年迷上摄影,现在时不时跟她们摄影群的群友约着出去,拍花,拍猫狗,拍日出,过得还挺有滋味。我爸还没退。

你爸还没退?哦,想起来了,你爸是幺儿子,属蛇的,比我小四岁。

嬢嬢你也挺好?你还那么漂亮,时髦,不减当年。这唇膏是最兴的胡萝卜色吧?我这个年轻人都不如你,你看,我连逛商场都没化妆。

那妇人嗐了一声,脸往侧面一躲,有点羞涩,有点得意,还有点凄凉,扬起巴掌握住脸颊,半像自怜的美人捧腮,半像掌掴。什么兴不兴的,我就是瞎涂瞎化。都这岁数了,不图漂亮,只图遮丑。没办法,干了这个工作,开会培训每次都强调,必须化妆,不化妆扣工资。

是什么工作啊?

我刚才没说?瞧我颠三倒四的,老了,老了!……我就在这个商场干,楼下男装部,导购员。小巫童你说好笑不?领导非让我们化妆,可能是想多揽点男客人,可哪有男的一人逛商场的?人家男客人都是挎着女客人来的,让我们作什么妖?

三个人都笑。马闯说,阿姨,您那店里卖不卖袜子?男袜。

卖呀!当然卖,袜子、领带、内衣裤,拿我们店长的话讲,客人光身子进来,让他能穿成个新郎官出去。你们要买袜子?

马闯说,对,黑袜子,给我的,明天婚礼上穿。

妇人愉悦起来。快来快来,吃完面就上我那儿去,嬢嬢给你打折。

马闯借口去卫生间,去店堂另一边的收款台结了账。回来见两碗面已经来了,他坐下,那妇人才扶起筷子吃。他们像齐心合力完成任务一样,专注进食。马闯偶尔抬头看一眼,发现那妇人吃面的方式,是夹起一筷子,手腕一绕,把更多面条绕到筷头上,一侧头,咬下去。

他想起巫童好像也是这么吃面,他们刚在一起不多久那阵,她嫌他吃面吸吸溜溜的出声音,不雅。他辩称:我在外人面前绝对吃得秀气,在亲密的人面前才豪放一些,再说,吃面不出声,那也太难了。巫童说,你不要往里吸,咬断,咬断它。

他把面碗推到巫童面前,说,我吃好了,你吃两口。

黑筷子像条船篙插在水里,倚在船边,巫童扶起筷子,眼皮向那妇人抬了一下,又把筷子撂到桌上,说,我也没什么胃口。

妇人从桌上纸巾盒里抽了纸,抹抹嘴,她的唇膏大半吃进去了,只剩嘴唇边缘一圈红线,以及唇纹里沁着的颜色,她起身说,我去趟卫生间,回来咱们就走。

桌边只剩马闯跟巫童,他觉得他们像并肩坐着的两个考生,一门考试刚结束,卷子收走了,迎来短暂的休息。他松一口气,对巫童笑道,你说也真是巧,异乡异地的,大晚上出来买双袜子,居然能遇到你老家的人。

是啊,写小说都写不出这么巧的事。

说了半天,你那个初中同学是男是女?

男生。

马闯半开玩笑地说,我懂了!怪不得你这嬢嬢看我眼神有点怪,她早就相中你,想让你做她儿媳是不是?结果今天一看,完蛋,被一个帅哥抢了先。

巫童木木地一笑,有些惨然。平常她一定会针对帅哥两字嘲笑一番,但今天她奇怪地沉默着。

马闯又说,你这个同学在哪工作?

巫童用一种迷茫轻柔的声音说,他去世了。

啊?什么时候?

很多年前了……初三上学期,在学校里突发心脏病,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