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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如山(61)

作者:张天翼

令他失望的是巫童仿佛没听见,只顾看菜单,前几页整幅的彩图,是几个大菜,角落价格处贴了一小块橡皮膏,好像那儿有个伤口似的,涨了价,店家又不舍得印新菜单,新价格用圆珠笔写在橡皮膏上。

巫童心不在焉地抠了几下橡皮膏,马闯小声说,嗨,你抠它干什么?再给人家抠掉了。她就停手了,把菜单一合,说,我其实不饿,从你碗里搛两箸吃就行。

服务员收了菜单,唱道,两碗面!驼着背,脚上带襻的灯芯绒黑布鞋无声擦着地面,慢悠悠走开。巫童一个个拆开薄膜包裹的一次性餐具,马闯拿起剥掉的薄膜,团一团,丢到桌下纸篓里,他把三个圆筒形的白瓷杯排开,斟上热水,妇人伸手拿了一杯。巫童又掏出自己包里的消毒湿巾,把木头桌面揩一遍,她抹到哪里,马闯就把哪里的盘子碗拿起来。妇人的目光跟着她的手看,笑道,你们俩一看就感情特好,瞧做事情这个默契!

马闯笑了一下。店堂里放着琵琶曲子,声音伶伶仃仃的,一个面馆,弄这么雅致,非常有上进心的样子,但曲子不是古调,不是《塞上曲》《阳春白雪》什么的,而是一些当代流行歌曲,用琵琶弹出来,非驴非马,本来有几分姿色的调调也怪里怪气的。

他们索索地喝了几口水,是该说点什么的时候了。巫童抬头对着三人中间的空气软绵绵地笑了好几次,眼光飘来飘去,却不说第一句话。马闯心里对她有点局外人的同情,他知道跟这种“老家人”叙旧的难处,小时确实很熟,但这么多年过去,什么都变了,深深浅浅的,到底说什么,怎么说,都不好拿捏,需要摸索。

他还觉得那种笑陌生又眼熟,过一会儿他想起来,是她跟那些筹备婚礼的人借来的,倒也是见贤思齐。

妇人放下杯,杯底磕到桌面,笃的一声,犹如五线谱开头的高音谱号,要引出一篇唱词来,只听她自言自语似的喟道,哎呀,时间真快!小巫童都快当人家媳妇了,太快了。

巫童说,也没那么快,说是明年,谁知道。

妇人沿着自己的话往下讲:我印象里呀,一直还是你那时的模样。我去开家长会,你跟桐桐站在教室门口,给家长们发油印材料。你细眉细眼的,瘦得像根毛衣针,校服在身上晃,就跟毛衣针挑着块布料似的,脖颈底下两个盐罐窝窝能当肥皂盒。最后这句带出了方言口音,她笑,露出一口细小、略见稀疏的牙。

巫童给马闯解释道,盐罐窝窝是我们那里的话,锁骨坑的意思,这里。她伸手在锁骨上捏了一把。嬢嬢,你是没见我高中那阵,胖到一百二十多斤呢。

妇人鼻子里喷出一丝遗憾的气声,苦笑道,我哪能见过?你们搬走了嘛。

巫童说,是。我爸调动工作,我们就搬了。后来我们过年回老家,想去看你,但艳芳嬢嬢说你家也搬了,连那个老房子都卖了,多可惜。

妇人一下下慢慢点头,犹如往事坠在脖子上,不堪重负。不光房子,老家具老物件,扔的扔,卖的卖,送的送,养了十几年的君子兰都不要了。就只扛着两张嘴,惊风扯火地上了火车。我当时想啊,搬去一个新城市,就能重新起头,日子就能过下去了。

她嘴边一个恍惚的笑,拿起壶给三个杯子添水,添完了,壶嘴处余下的水,落了两滴在桌面上。她不说话,拿手指来回划拉,像那种给硬币蒙一张纸,歪着铅笔涂涂涂,让它透出图案的动作。水滴摊成了一大片。马闯盯着那根带红指甲的指头,觉得那动作怪幼稚的,少女做出来也许可爱,一个五十多的徐娘做出来,有点不合身份。

巫童说,那您跟吴伯伯,后来还挺好的?

妇人的手指头急躁起来,最后把手往大腿上一捶,抬头惨笑道,好个鬼,是我痴心妄想,哪能那么撇脱!地方是新的,人还是旧的。好多事不是旧家具,说声不想要了,扔到大街上就完。我们咬牙挺了三年,真挺不住。老吴出来一年就后悔了,天天埋怨我,说就不该听你的、不该搬。他不想看见我,连吃饭都躲着,总说要加班,你把饭留桌子上,我回去自己吃……根本不是加班,他去公园里溜达,坐在湖边听人家拉琴唱戏,看人家跳舞,坐到八九点再回。后来他说,离了吧,捆在一起是一条死路,分开了还可能是两条生路。我说,咱们说出来不想了,扔下,你是要连我也一起扔?

她停下来,停一会儿,说,我也就依他,离了。

巫童面色有些惨淡,低声说,我明白,嬢嬢。其实我也没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