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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如山(45)

作者:张天翼

上了楼,她带着一点恐惧抖开床上的被子,被子里有一股轻微油腥气,幸好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床单被罩都是深灰色,枕套的灰色稍浅一些,看不出有没有脏印子。他在楼下大声说,你怕不怕光?只开一个台灯可以吧?

可以。

音乐呢?

不要紧,你开着吧。

顶灯灭了,只剩一团黄黄的啤酒色的台灯光,大提琴乐曲声也减弱下去。她躺着看手机,微信里老王发来一张餐桌图,同事们在一家新餐馆的聚餐照,她回复一个流口水的表情,关掉手机,在被子里蜷缩起来,感觉身在晃动的火车卧铺上。

她以为睡着会很困难,然而根本没胡思乱想多久,就失去知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过来。睁开眼,室内光线很暗,只见面前一个圆圆的镜头。她哼了一声。快门嚓地一响。蒙眬中一个压低的声音说,嘿,栗子。别,你别喊名字,别喊错了。我只想告诉你,为什么我剃了光头。

栗栗想说我不会喊错名字,那得是多迟钝的人干的事。但她不想让他闻见嘴里的隔夜口气,所以只是紧闭嘴唇,用鼻子说,嗯。

第五岳口中喷出苦涩的咖啡气息,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剃光头发?说出来你可能会笑。我每次遇到中意的女人,都会把头发剃掉,然后让它慢慢重新长起来,就像结绳记事一样。以后我的头发长度,就是我遇到你的时间长度。

她从被子里伸出胳膊,钩住他脖颈,往自己这边紧紧搂了一下。

他说,我要走了,现在我能不能看看你的紫色蕾丝?

她点点头,掀起被子。她上身的T恤没脱,下身穿着内裤。第五岳看了一眼,替她把被子放下掩好,说,也没那么难看。不过我私人觉得,内衣最好只用黑色或白色。

在春风和夏天的热浪里,第五岳的头发一毫米一毫米长起来,他给每个阶段的自己都拍了照片。他也不是彻底地跟人群和圈子隔绝。比如,其实他不爱跟同行交流,但他会带栗栗去看摄影展,多半是圈内朋友的展览。在展品比观众多的雪白房间里,他悄声说,这人最了不起的地方是能集一切俗套之大成。你看,他想表现孤单,就用暗黑影调,拍雪山拍湖,就用慢门长曝,这都是多滥大街的手法!

如果这个人像你说的这么差,为什么还会得奖?还能开个展?

因为他有一把子傻力气,这家伙靠着卫星地图在尼泊尔山区徒步两个多月,找到了山里一块从没人发现过的湖,然后绕着圈拍了一星期,拍了几千张片子。

她看着第五岳的脸,惊讶地发现他其实是嫉妒了,而且乐于在喜爱的女人面前贬低同行。这一点点属于“普通人”的坏,像素描画里的阴影线,反而让他变得具体。她在肚皮里嗤笑了几声。

看完展览回去的路上,她想起在百度百科上读到的媒体报道,故意说,我记得你也到秘鲁的安第斯山脉去徒步过。

他说,那些片子拍得,都不好。我全删掉了。

跟第五岳在一起时,栗栗不好意思拿出手机来拍东西,后来第五岳发现了,说,不要紧,你就照自己的喜好随意拍,我从来没笑话过非专业人士的照片。你用手机拍出来的,是你的视角,是你对世界的理解。总不能因为世上有了拉斐尔、伦勃朗,别人就不画画了吧?

这段话通透宽容,让她颇为感动。她说,是,我估计伦勃朗家的小孩上幼儿园,也要画恐龙和蝙蝠侠的。

后来她在他工作室中看到了那一辑“亲唉的”,主题是地铁,拍地铁的照片很多,这一组的中心是地铁车厢中间竖立的铁杆,有人倚在铁杆上用手机看电视剧,后面抱着小孩的女人回过头偷偷一起看;地铁刹车那一刻,有人像跳钢管舞似的手抓铁杆身子往后仰倒;几只手在铁杆上挨碰着握成一串,有老有少,有的手背有文身,有的粗壮手指上套着极粗的金戒指,最下面是一个四五岁小男孩的手;铁杆两边各自伸出两对人的两双鞋,脚心倾斜着相对,一边是黑丝绒高跟鞋和红色滑板鞋,另一边是覆盖泥灰的旧皮鞋和军绿解放鞋。

最后一张是第五岳曾给她看过的自拍,当时栗栗的注意力都在第五岳身上,没注意到画面里的铁杆,那根杆立在画幅中间,把摄影师的身子切成两半。

她说,这一组真好。

她现在知道,不能夸某某照片美,在摄影师那里美是贬义的,是个“脏”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时候,说好就行了。

但他说,并不好。是约稿,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