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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如山(44)

作者:张天翼

他们笑了一阵。第五岳说,今晚我要在工作室加班,你陪我加班吧。

栗栗没有立即回答。脑中第一个念头是早晨站在衣柜前穿衣服的画面:我今天穿了哪条内裤?哪件胸罩?想完这个才想到,在计划里她并没打算跟第五岳上床。

她说,你工作室有两张床?

一张。

那不够睡。

说了我今晚加班,我不睡的。你睡床。

你又没工夫跟我聊天,让我过去干什么?欣赏你工作的英姿?

第五岳没说话。他把车靠边停下,转过头来盯着她,表情十分认真。今晚我希望你在那里。你愿意就去,不愿意,我送你去酒店。

他到这时还是心平气和的样子,用整张面孔表达出不畏惧失望的平静期待,她迎着他的眼睛,短暂地走神了一忽,就像考试遇到不会做的难题时,先翻到后面看下一页题目,她想:到底什么时候、什么事情能让这张脸失衡失控?……

他仍在等着她。

她说,我今天穿的内裤不好看,是紫色蕾丝的,我买回来就后悔了,可是内衣不能退,没办法只能穿了。不过,确实不好看。

他说,你为什么要跟我描述这个?好奇怪啊你。我根本没打算探索你内裤的颜色。他转回去继续开车,抬手指指太阳穴,现在好了,这里都有画面了。紫色蕾丝,嗯,是不好看。

工作室在一处居民区的顶楼,是跃层房,一段木楼梯通到上面一块面积不大的平台,放了一张单人床和床头柜。另有一个房间是暗房。一边墙上垂着灰色背景布,立着灯板、反光屏、遮光灯罩等等,其余几面墙密密麻麻悬挂镶框子的照片,有风景,有人脸。靠墙还有一张乒乓球案子那么大的工作台,一个书架,一条沙发,一对半人高的音箱。比较奇怪的家具是一只北冰洋冰柜,卖雪糕用的那种(后来他告诉她,冰柜用来储存他搜罗来的进口相纸,有些品牌的相纸已经停产,托朋友从国外高价买了寄回来的)。

栗栗本以为在这里会觉得舒适。他们进来之后,第五岳像每个刚到家的人一样娴熟、自如地忙碌着,走动着打开所有的灯,放下包,脱外套,打开电脑,弯腰在电脑上不知操作什么。人工作的地点,往往是他这个人的延伸。她站在工作室中间,望着他的背影和光亮的后脑,感到这房间和所有家具都是他的异化,是从他冷漠不可捉摸的那一部分变化衍生出来的。她像个害怕被抓住的人似的左顾右盼,不敢挪动地方,想起小时她爸妈回老家奔丧,把她送到一个阿姨家暂住,就是这个感觉,她看不到自己在这个房间里的位置,她在此没事可做,因此也无法产生牵绊。

落地音箱里传出大提琴乐曲声,第五岳直起身,回头说,坐,我今晚要熬到后半夜了。等下我煮咖啡,你喝不喝?

你要我陪你熬着吗?

不用,你可以上去睡。

那就不喝了。

好。你要去卫生间吗?在那边。保洁阿姨每周打扫三次,还挺干净的。不过我没安热水器,你想洗澡的话,只能洗冷水。

你一直洗冷水澡?不用热水?

啊。

她走进卫生间,难以控制地四处侦察一番。没有,没有女性停留过的痕迹,比如马卡龙色牙刷、卸妆液、半管口红。黑色瓷砖地上也没有带指甲油颜色的指甲碎片,这就是一个标准单身汉的盥洗室。她先试着按了一下抽水马桶,见冲水无故障,才坐下小便。站起来,揿了冲水键,刚要离开,又转身把马桶圈掀起来。长期没跟丈夫住一起,她已经习惯一直让马桶圈放下来了。

卸完妆,洗完脸,她抽出一片卸妆棉,藏在洗漱用品架最右侧的漱口水下面,除非有人擦架子或刻意搜寻,否则看不到它。又把一支眉毛镊子搁在放卫生纸卷的小篮里。这举动跟小狗在电线杆下撒尿差不多,她终于轻松起来,朝镜中人“嘿嘿嘿”扮出奸笑声。

她走出来,大提琴的声音令房间像个美术馆或展览厅,第五岳坐在电脑前,鼠标频繁地嗒嗒作响。她凑过去看屏幕,这是什么?

是下个月我的四节摄影课的PPT。然后还有我给一个电视剧剧组拍的剧照,得全部修一遍,交给他们宣发方。我打算今晚一气做完。

你不是从来不修片吗?

我自己的片我不修,这些不算我的。这些属于“有实用价值”,可以不具备审美价值。

她站着看了一阵,说,我去睡了。他像终于想起她的身份似的,扬起头,在自己嘴唇中间点一点。她弯腰在他点到的地方吻一下,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