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沥沥什么都明白了。非常明白,特别明白。疤痕底下,是那根无形的链子。鸦一样头发、赭色皮肤的女人,双眼如宝石,湿漉漉的头向一侧软软歪着,朝她缓缓摇头,摇了一阵,停下来,下巴慢慢往下揿,再抬起来,一个点头。
王沥沥也点一下头。
自那天之后,她再没见过凌可花。
五
又一个春天,又一个雨天。入春以来,雨已经下了几场,可没哪场下得这么大,这么猛。平日的雨像筛子筛下来的,像是天上管雨的人把水引入一个底上有孔的容器里,让水一丝丝一条条,从容器底下的孔里漏向人间。但这场雨,仿佛是管雨的人心情烦躁,不想再多一道手,直接就把水倒下来了。
牛胖子从浅水区的大伞底下跑进室内,衣服全湿了,他从脖子上抽下毛巾,拧两把水,擦脸、擦他的秃头,把毛巾扔在泳池边的水泥起跳台上,脱掉湿T恤,连脖子上的哨子一起放在上面,再拿起毛巾,慢慢搌身上的水。老赵正在深水区池边练哑铃,一下一下弯胳膊,眼睛盯着不断鼓了又瘪的肱二头肌。牛胖子眼望着外面,感叹道,这雨!
老赵应道,这雨,够厉害!
外面的小金和袁大姐走进来。泳池里空无一人,水上一根褶皱也没有,犹如铺得极平的蓝绸子床单,床上摆着一条条珠链。
小金面对着水池,说,这雨!……现在快六点了,估计今天不会有人来了。
袁大姐说,一看这雨,我想起个故事来。大家都说,讲讲,讲讲!袁大姐说,你们知道马燕红吗?
小金说,我小时听说过,是练体操的吧?牛胖子说,对,练高低杠的,马燕红是中国体操队第一个拿奥运金牌的,哎,哪届来着?老赵说,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我那年上小学。
袁大姐说,对,高低杠世界冠军马燕红。我在省队集训的时候,教练拿来一套冠军传记,让我们一人挑一本读,读完还要写读后感。我挑的是马燕红的传。到现在,书里别的都不怎么记得了,就记得一段:马燕红小时在体校的游泳馆练游泳,有一天下了特别大的雨,倾盆的暴雨,天也快黑了,两个游泳教练站在门口看雨,聊天,其中一个人说,这个天气要是谁还来训练,那将来一定能拿世界冠军。结果这话刚说完,马燕红就披着雨衣跑进来了。
听故事的人听得发呆,外面雨声密集如鞭声,与故事里的雨重叠,似幻似真。牛胖子点点头,喟道,这就叫“金鳞岂是池中物”。主要是一种精神,有那种精神,将来不练体操也错不了,准能上清北哈佛。
老赵呼出一口气,往外面看一眼,说,今天这雨,如果还有人来,那怎么说?袁大姐笑道,那还能怎么说?来咱这儿的都是附近小区居民,还拿金牌?拿麻将牌吧……
恰在这时,只听外面有人高声道,您好!还有人吗?还开放吗?
他们面面相觑,先是怔了一怔,然后哄然笑起来。小金一拍大腿,哎哟,我的老天爷!帼英(袁大姐的名),您别是活神仙吧?
袁大姐满脸惊诧,低声说,神了,简直神了,这什么事儿啊……她扬声答道,有人!有人!几个人相跟着往外大步走,牛胖子走在最后,拿起湿T恤往身上穿,边穿边嘴里嘶嘶吸凉气。
抢着走在队伍最前头是小金,她身子还没出门,先探出头去。
她叫了一声,是您哪!
站在柜台前的是王沥沥。她一手抱着包,一手拎着一把三折伞,伞跟人都滴滴答答的,牛仔裤从膝盖以下湿成了黑色。小金笑道,哎呀,您这已经跟从泳池里捞出来似的了。人们陆续走出来,像看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一样,以惊奇、钦敬的目光看着王沥沥。
牛胖子挑起一个大拇指。您真是,这个。王沥沥笑了,用手把吸在腿上的湿裤子揪起来,又松手弹回去。其实我以为咱们馆肯定关了,只想拐个弯来看看。一看,咦,居然灯还亮着,算了,进来游吧。刚才我一看前台没人,还以为人都走了呢。没想到你们还在。
老赵说,都在!今天两个救生员,给您一个人保驾护航,怎么样?
王沥沥说,谢谢,谢谢……嗨呀,我没耽误您下班吧?
老赵摆着手说,没有,没有。不管什么天气,我们都按规章制度来,放心游您的。
换完衣服,王沥沥从更衣室走出来,身上是件白色的弹弓式新泳衣,还有白泳帽、白拖鞋,搭配白泳衣。她朝面前巨大的蓝床单望了一眼,那种清朗和平静映入眼睛,令她心头一清。牛胖子和老赵都在岸上,两人把两个塑料椅并在一起。王沥沥选了最中间的泳道,一跃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