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醉醒来时,不同于前两次那种恍如一梦般的空虚,苏昂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在手术台上经历了什么——不只是清宫手术,而是整个人被肢解,又重新拼接起来。重组后的她看似一如往常,但其实已不再是原来的她了。
有医生来到休息室向她们讲解术后注意事项。她环顾四周,几乎能确定除她以外的所有女性都是主动选择的人流。当医生委婉地说出“以后要多爱惜自己”这样的话时,旁边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立刻低下了头。苏昂心底的委屈渐渐转化为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人们总将人流手术和女性的“不自爱”“不尊重生命”联系在一起,可是有谁考虑过我们这种人的感受?!我们这些被动的、无奈的、求而不得的人!
平川那天深夜才赶回家。他坐在床边抚摸她的头发,给她一个安慰的微笑。
“你想聊聊吗?”他用一种令人尴尬的温柔语气和她说话,仿佛她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你想聊聊吗?这是平川一贯的沟通方式,但当下的她只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是如此疏离而又可笑。如此深刻的、摧毁性的哀痛,有可能只靠“聊聊”与他人分担吗?你是“他人”吗?此时的我不需要你那一直引以为傲的冷静和理性,我更需要的是知道你也感到了和我一样的痛苦——给我一个患难与共的拥抱,或者跟我一起抱头痛哭……
“不想。”她转过身去背对他。
长长的沉默。平川呆坐在那里,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然后他坐得离她更近了一点,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臂上。
“其实我呢,”他小心翼翼地说,“这辈子没有小孩也没关系,真的……”
这句话在她心上用力开了一枪,泪水毫无征兆地滚滚而下。她把被子拉过头顶,以手遮眼,溃不成军,胸口仿佛烧出了一个洞。你什么都不明白,她想,你什么都不明白。
平川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他身体的滞重感仿佛透过床单传递到了她那里。不过最后他还是站了起来,走向洗手间,关上了门。那扇他们曾为彼此敞开的心门,也在她面前砰地关闭。刹那间,一切复归于平静,如履薄冰的平静。
五
一夜之间,生活变成了废墟,太阳不再升起。
她崩溃了足足几个星期,感觉被剥掉了一层皮,失去了对所有曾经喜欢的事物的一切兴趣。每天早上刚刚醒来,这种感觉就像本能反应一样找上她,然后她得拼命把自己打醒,心想我得赶紧爬起来洗漱上班去。她无数次幻想能有另一个苏昂,代替她出去上班,代替她继续生活,或者代替她承受这些痛苦悲伤。
悲伤像某种随时可能发作的疾病,每当它如海浪一般袭来,她便感到喉咙发紧,肌肉无力,因透不过气而窒息。这种悲伤超出了苏昂以往的任何经历。在纯度上它与抑郁症不同,在绝望程度上却与它可怕地相似。作为一个被肢解后重新拼接起来的人,她的一部分已经死去,和那几个没有得到埋葬的胚胎一起。她坐下,起身,吃饭,行尸走肉般看着世界在她面前匆匆碾过。有时半夜醒来,满面泪水,不知道自己是在哀悼那几个没有机会出生的孩子,还是在哀悼她曾拥有过的正常生活。
伴随着悲伤的是那沉重的愧疚感。她知道这么想很荒谬,但心底里就是觉得对不起平川。是的,他们曾经不想要孩子,平川说他可以这辈子都不要孩子,但“不想”和“不能”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连续的三次失败令苏昂觉得是她自己有问题,就好像冥冥之中有种力量对她从未被发现的罪行进行了审判和惩罚。内疚之下还隐藏着一层难以克服的羞耻感——她没办法做到其他女人都能做到的事,她与她们或许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还有孤独。人们不常谈论这种事情,因为它依然是社会生活中的禁忌。苏昂知道身边认识的人中也不乏有过早期胎停流产经历的,而这一比例据说也是逐年上升。可是连续三次!她不禁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唯一如此不幸的女人。三次流产仿佛是一种见不得人的痛苦,她无法和他人诉说这种内心的折磨,连父母和好友都只知道第一次怀孕的事。她早早就从与他们的交流中明白了一件事:在真实的世界里,人们很难谈论诸如流产或死胎这样真实而沉重的话题。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会使用“那个”“你那时候”之类的委婉语。是的,我的孩子在我体内死去了,她几乎有点愤怒地想,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尽管她也知道,他们只不过是出于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