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子也许是唯一能直言不讳的人。但她那时已经怀孕了,苏昂没法和她说起这个话题。她甚至不大想见到丁子,因为她会忍不住像个变态一样一直盯着她圆滚滚的肚子。而在第二次怀孕之后她决定把一切都只保留给自己,不需要他人的八卦、担心或是同情。她甚至有种迷信般的偏执,仿佛只要不说出去,下一次就有可能成功。当然,结果证明她一次又一次地错了。什么都不曾改变。她又失去了一个孩子。可怕的事情一再发生。
所以她和平川只能彼此依靠。他选择了男性典型的逃避方式——企图通过显示理性、体力和自控能力来掩盖自己的情感需求。然而苏昂的生活开始围绕着看医生、做检查和查资料打转,下班回家,她所有的话题全都是生育,她忘了该怎么谈论别的东西。起初平川非常体贴,但渐渐地他开始沉默以对。他的沉默在他与她之间膨胀,将彼此越推越远。于是那理所当然的“同仇敌忾”的假想崩塌了,他们的悲伤也分开了,隔离了,再也无法汇聚成同一片水域。到了后来,他们不管跟对方说什么都像是错的,两人近乎无话可说。他们开始各行其是:苏昂每天沉浸在深深的自怜自伤之中,平川则已跳入创业的深坑——他和几个朋友正在用业余时间开发一款App,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要到很久以后,苏昂才能意识到当时的她给予平川的压力。他没有愤怒的余地,没有发泄的通道,因为苏昂把自己看作唯一的受害者。他们默默固守着各自的缺失,而这一缺失又将他们逼到了各自性格的极端。他们发觉自己在一定程度上已无法容忍对方。
那段时间,当他深夜归来,常会发现家里一盏灯都没开,而苏昂蜷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阴影。
“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有一天,他终于受够了她那种自我毁灭般的任性情绪。
“不知道啊,”她心中那股怨气腾涌而起,巴不得跟他吵上一架,“我又不像你那么冷血。”
“我冷血?你觉得我不难过?我不就是没像你一样把自己关在家里天天哭嘛!”
“你当然不用哭了,怀孕的又不是你!做了三次人流的也不是你!”
“所以孩子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平川看她的神情,就好像她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病菌,甚至可能具有传染性,“你的人生里就没别的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苏昂的泪水再次滚滚而下。平生第一次她开始恨他,正因为内心深处她明白平川的指责是对的。是的,她发现如今的自己除了生育能力之外很难再专注于别的任何东西,看到街上的孕妇总是觉得嫉妒而苦涩,就连孩子们在公共场所跑来跑去的样子都让她难以忍受,下班后也不再愿意去酒吧或见朋友。于是她变得越来越孤僻,总是独自咀嚼着同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三次流产像鱼饵一样诱出了她身上最糟糕的部分,甚至改变了她对世界的看法——正如平川所说,生孩子变成了唯一重要的事情。那些痛苦时刻的冲击力是如此强烈,就好像她永远只活在那些时刻,其他所有的事情都不再真实。她从一个活泼有趣、生机勃勃的人,变成了容易受伤的偏执狂。而她不知道该怎么变回来。
最痛苦的不仅仅是失去了三个孩子,更在于未来的不确定性。苏昂想知道她的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什么时候可以放心地再次怀孕?她是否注定永远无法成为母亲?她和平川会变成怎样的一对夫妻?她是如此渴望一个孩子,可一想到怀孕就会被恐惧淹没,宛如某种创伤后应激障碍。她该如何逾越这种矛盾?更何况,她和平川的性生活已经约等于无了。有一天夜里他们躺在床上,他忍不住伸手过来想爱抚她,但她背过身去,坚决地把他的手甩开。她完全不想让他碰她——她心里也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但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总之,不孕或不育会带来某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甚至逼你开始思考人生中那些看似无稽或遥远的问题,比如母性冲动究竟发自本能,还是不孕不育的羞耻感?比如妻子是否比丈夫更有资格做出生育的决定,而这个决定的余波又将怎样影响彼此的未来——你们之间的关系会走向何处?没有孩子的晚年生活会是什么情形?而世上其他的夫妻并不经常受到这样的考验,至少不会来得这么猝不及防吧——仿佛上一刻还在蜜月旅行,下一秒已经在讨论你们的凄凉晚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