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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马(86)

作者:傅真

渐渐地,她学会了适应那种笃信。当平川开车时调侃起路边正在倒车的“女司机”,她也和他一起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外出开会时遇见挺着孕肚的女律师,她会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已为人母的女同事转行去做公司法务,她不仅认为那是明智的选择,还会由此构想自己未来的职业路径……现在想来,其实她们一直被禁锢在一种伪造的生存经验里,以至于自身真正的天赋和潜能已无法被界定与辨识。诱惑是那些难以兑现的承诺——感恩的丈夫、懂事的孩子、幸福的家庭、被照顾的舒适、被认可的尊严、被保护的安全感……但这一切都是海市蜃楼,它们其实并不存在,但当你发现时可能已经太晚了,你已经在走向礁石,再也没法改变方向了。

如今她已能看出自己在多大程度上被海市蜃楼所愚弄和削弱,但在头脑中充满粉色泡泡的曾经,苏昂十分珍惜她与平川之间的差异:男人和女人、科学和艺术、理性与感性……她把他当作学习的对象,迫切地想要自己变得更“好”——比如,更加冷静务实,不那么容易被情绪控制和陷入自我怀疑……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共同塑造一生的习惯和口头禅,兴趣爱好也逐渐融合。她开始喜欢这种井井有条的新生活,把从前那个懒散、混乱、不切实际、常活在幻想之中的自我一点点抛到身后。

遇见平川的那个晚上他们聊了很多,但她从未告诉他,那时她生活得很不开心。工作的繁重只是冰山一角,更大的阴影来自她对自己职业生涯的怀疑。很久很久以前,她曾想过报考艺术院校,但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所有人都告诉她,只有学习不好的学生才会去上艺术院校,而艺术是付不起房贷的。搞艺术的人是被诅咒的人,他们多半无法养活自己,注定要过着妖怪般的异类人生。作为一个好学生,她理应走上一条更为光明和平稳的道路。于是她再次屈服于那种笃信——公平地说,她也从未抗争过。在那个年代,在她成长的那个地方,视野有限,信息闭塞,成年人的话都如警世恒言。他们所公认的最好的人生就是出国留学,读个能挣钱的专业,毕业后找到工作留下来,然后在当地成家立业,孩子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奔跑,制作甜饼干,过圣诞节,去欧洲度假,花大价钱保养牙齿,冬天铲掉门前车道上的雪……

在咨询了几位海外亲友的建议之后,她糊里糊涂地选择了法律专业,心中怀着一丝对港剧中飒爽英姿的律师美好而模糊的幻想。但这幻想在上学期间,尤其是在工作之后就分崩离析了——她发觉自己怎么也没办法喜欢上这一行,尽管出于一个华裔学霸的本能,她能够把不喜欢的事情做到最好;再加上一点点演技,她能够在同事和客户面前扮演一个足以令他们信服的专业人士。这令她处于一场与自己的本性进行的永恒战斗之中。她觉得自己分裂出了两个人格,它们水火不容,彼此痛恨,其结果就是她对自己感觉无比糟糕。她在客户面前微笑着,但她知道自己连灵魂都皱着眉头。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遇见平川以后,心口一个空虚的大洞被填满,就像某种使人身体衰竭的病症被治愈。情感生活的充实令无趣的工作变得可堪忍受,平川所构建的那个充满理性、秩序和效率的世界为她提供了一种既新鲜又可靠的生活方式,而且与她的职业性质有某种惊人的和谐。渐渐地,她开始接受,甚至开始欣赏自己的“专业人士”身份。有时被人评论说她的工作风格像个男律师,她会将其视为一种赞美,心中暗暗得意。我要更大声,更自信,更能熬夜,更咄咄逼人,她想,我要证明我也能像男人一样,甚至比他们做得更好。

有时她甚至怀疑,过去那场与自己的本性进行的战斗究竟有无意义——一个人的本性显然有很多层面,而既然我们每个人都是好几个人,那个“认识你自己”的追问又怎会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曾经的很多个深夜里,苏昂的大脑一直燃烧着一个疯狂的想法:辞掉工作,用所有的积蓄重回大学读个美术史或艺术品管理之类的学位,然后从零开始,与法律生涯一刀两断,走上一条也许万劫不复的岔路。然而,自从她的两个人格开始合二为一,她就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回归旧日自我的最后一座桥终于坍塌,坠入永恒的深谷。渐渐地,她连素描都懒得画了——她早就不画油画了,但旅行、坐车或等待时偶尔还会在小本子上随手勾勒风景或人物肖像来打发时间——只剩下缝制布包这唯一勉强与艺术或审美沾边的爱好,因为还具有一丝实用的目的,得以保留下来,幸存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