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居然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他睁开眼睛看她,“所以我就知道自己完蛋了。应该就是在那一天吧,我就知道了……”
他把她拉向他,手搭在她的后颈上,使劲吻了她。那感觉美妙至极。
而她又是什么时候真正爱上他的呢?平川从没问过这种问题,但苏昂知道答案——不是某时某刻的电光石火,而是点点滴滴日复一日汇聚而成。她爱他的得体和诚实,他与世无争的气质,拍照时脸上别扭的笑容,沉默时那种独特的魅力;她爱他毫不费力却挑不出错的穿衣品位,衬衫和毛衣永远色彩和谐,连牛仔裤裤脚的卷边长短都恰到好处;她爱他在博物方面的知识——能够叫出公园里所有花草树木的名字,而且聊得那么兴致盎然,光是听他的语气就已心神摇荡;她爱他身上那股温和的阳刚气质,修水管、换轮胎、组装家具样样在行,一眼就能看出哪堵是承重墙,家里永远有足够的工具、电池和药品;她爱他的踏实可靠,总是提前很久就开始规划假期和旅行,尽心尽力将他们两人的银行账户、保险和退休金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爱他无微不至的细心——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给她煮咖啡,吃外卖时所有的餐具都帮她拆开放好,记得她最喜欢什么食物、书籍、花草,甚至是某种口味的润唇膏;她爱他对她的宽容,宽容她在烹饪上的笨拙,宽容她积在排水孔中的头发、泡在水池里的碗碟、从不清理的烟灰缸、从冰箱里拿出来却总忘了放回去的食物,宽容她可怕的懒惰、无可救药的方向感和爱迟到的坏毛病……
当然啦,其实她也并非那么一无是处。苏昂相信自己也有让平川欣赏佩服的地方,比如说,审美情趣和艺术欣赏水平——很大程度上源自她曾经的十年油画学习经历,尽管后来放弃了,却也足以令这个理工男肃然起敬。她给他讲她读过的书和看过的电影,她逮着机会就放她喜欢的波普爵士和摩城唱片给他听,他们手拉着手去博物馆和美术馆,周末和节假日跑到欧洲看展览,她用她脑海中储存的大量艺术家八卦和传奇故事令他哈哈大笑并五体投地……
有一次,苏昂在网上找出清代任颐的《三友图》,告诉平川自己一早发现的“惊天大秘密”:这幅作于清光绪年间的水墨画,从左到右,难道不正是李连杰、甄子丹和洪金宝吗?她说,这分明是《武坛三友》嘛!平川惊呆了,差一点信以为真。那时他看她的眼神,就像珠宝鉴定师刚刚发现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
她对他进行了相当宏大的“精神文明建设”。他们一起度过了许多聪明、时髦和值得回味的时光。说句公道话,很多文化活动他还是挺喜欢的。平川一直都很愿意学习——或者说,他是那种绝不甘心浪费门票的人,就算是再不对胃口的展览,他也会皱着眉头看完每一幅画和它们的介绍。他能够理解看到一件东西画得栩栩如生时那种肤浅的快感,愿意去了解画作的社会和历史背景,以及是什么让这幅画值这么多钱;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签了名的小便池也能被称为艺术品,不明白蒙德里安那些齐整的原色方块到底是想表达什么,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不停地撕纸也可以被称作行为艺术……
在巴黎的蓬皮杜艺术中心,面对着伊夫·克莱因那涂满整个画板的蓝色,他整个人仿佛被闪电击中。苏昂记得他缓慢地转过身来,“好看是好看,”微妙的、蓝色的不忿潜伏在他的眼睛里,“但这样的画我一天能刷二十幅啊!”
在奥赛美术馆里他要自在得多。苏昂听着他如释重负地说“我还是喜欢印象派”,头一回没有泛起翻白眼的冲动——她一直觉得一个人宣称自己喜欢印象派,就像在说诗人里最喜欢李白、歌曲里最喜欢《月亮代表我的心》,只不过是最方便且安全的答案。但平川不一样——反正从她那初堕爱河的眼光看来不一样——他的艺术品位或许相当浅白,但至少是经过了解和选择之后的真诚。
在苏昂推荐给他的画家当中,平川最喜欢的是埃舍尔,那位最擅长制造和呈现空间悖论的荷兰大师。从《手画手》里那相互画出彼此、但无法区分究竟是谁先画出了谁的两只手开始,他沉迷于埃舍尔所构建的那些自相矛盾、无限循环、违背现实规律却又无比严谨自然的奇异空间。这是一个非常“平川”的喜好,苏昂忍俊不禁地想,因为埃舍尔的作品里充满了分形、对称、双曲几何、多面体等数学概念的形象表达。事实上,他喜欢的不一定是埃舍尔,而是数学与逻辑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