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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马(83)

作者:傅真

“我愿意相信,”他谨慎地说,“至少,相信的话会比较幸福吧。”

“如果一个人坏事做多了,下辈子变成了一只狗。那它怎样才能在下下辈子变回人呢?”她疑惑地说,眼睛仍盯着那块伤疤,“做一只好狗?”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你觉得,为什么人生在世有那么多的痛苦?各种各样的痛苦?”

平川叹了口气。“释迦牟尼当年在菩提树下思考的也是这个问题,你叫我怎么回答。”他停顿一下,“你喝酒了?”

“就一杯。”

“一个人?”

她迟疑一下,“和一个朋友。”

他想说点什么,又忍住了。但苏昂能感觉到他又在使用沉默的力量,他在用他的沉默谴责她。

“早点睡吧。”

“嗯,”她说,“你也是。”

回家的路上,她想起她和平川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喝酒了,而那曾经是他们共同的爱好。住在英国很难与酒精绝缘,晚上两人常常浅酌一杯,但每周五晚的FridayDrink才是他们最盼望的。她和平川交往以后,他把她带进了他的朋友圈,那帮人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周五下班后在CharingCross的一个酒吧相聚。她喜欢他的朋友们,他们也许谈不上光芒四射,他们的谈话有时略显乏味,但他们谦逊、善良、愉快,与她那些野心勃勃、愤世嫉俗的律所和投行朋友们截然不同。她和平川渐渐成了FridayDrink的中坚分子。就算有时要加班,她也总会在工作结束后赶到酒吧喝上一杯。她回忆着那段岁月,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她怀念酒吧狭长的过道、抛光的木地板和装在品脱杯里的啤酒,她怀念大家站着喝酒聊天、有时连晚餐都省略掉。她怀念平川和别人说话时也不忘朝她投来的温存一瞥。她怀念伦敦冬天的薄雾、公园里永远不会变黄的草地、广场上雪花般撒落一地的鸽子粪便。她怀念他们之间能够坦诚相对、无须隐藏或有所顾忌的曾经。

二十八

他们也是幸福过的。或者说,是极近似于幸福的一种状态。

有一次,在忘了因为什么理由庆祝而导致的醺然醉意中,苏昂坐在那张他们一起去宜家买回来的红色沙发上,平川躺着,头枕着她的大腿。宜家的茶几上放着宜家的红酒杯。那时他们已经同居一年多——认识三个月后,他们就搬到一起住了——但仍有种热恋之中的晕眩感,简直不合情理。他们以前都恋爱过——不止一次,当然——可这次感觉很不一样,这次像是……像是来真的。

她轻轻抚摸平川的脸,手指滑过他的额头、鬓角和下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带着醉意,问出那个她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知道什么?”

“知道你爱我啊。”她哧哧地笑,又吻他一下。

“从一开始啊,”平川说,“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

“我说的是爱,love,”她用英文强调,“你说的是喜欢。不一样。”

平川闭上眼睛,眼球在眼皮下微微颤动。“你还记得那次你回国唱K吗?”他忽然笑了,仍闭着眼,“还打电话给我?”

她当然记得。她回国度假,和老同学一起去唱卡拉OK,点了一首甲壳虫乐队的InMyLife。然后,生活中那个永恒的小讽刺又来了——在家中浴室里你是帕瓦罗蒂,但总是忘了歌词;而唱起卡拉OK时,看着屏幕上的歌词,你却又忘了调子。还有一首歌就轮到她的时候,苏昂的大脑一片空白。当下她不知怎的,立刻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平川求助——不顾那是国际长途,也忘了他们之间隔着八小时的时差。

中国的晚上是英国的下午,平川还在上班。可是他只犹豫了两秒钟,就轻声在越洋电话的另一头唱了起来:

ThereareplacesI'llremember

Allmylife,thoughsomehavechanged

Someforever,notforbetter

Somehavegoneandsomeremain

“你知道吗?我对着电话唱歌的时候,办公室里特别安静,我那些同事们全都在旁边鬼头鬼脑地笑。”他笑着,微微皱起眉头。自那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提起卡拉OK事件,“后来,我挂掉电话的时候,Thomas就过来拍我的肩膀。他说:‘Youareinsuchdeeptrouble,mate.’然后,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在点头。”

苏昂也笑了。那的确不是平川的一贯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