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昂不解:“为什么要反对你们结婚?”
Alex放下筷子,又露出那种复杂的神情,“他不喜欢Joy的……出身。”
她更诧异了,但没有追问,等他解释。
“她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出国前在酒吧工作。”他有些艰难地说,“而且她是跟一个美国人结婚去的美国,入籍以后又离婚了……我爸觉得她是为了拿美国身份才结的婚,一直很怀疑她的人品。”
她沉默着,心想这怀疑也并非毫无道理。
“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但我爸不相信。”他停了一下,“我没办法反驳,而且我也觉得不重要。”
“对啊,不管怎样那都是以前的事吧,”她小心地附和着,“只要你们两个幸福就好了。”
他沉默片刻。“我们……也算是幸福过的。”
他的眼睛很坦率。但她当时就已知道,有些事情他还不打算告诉她。俄罗斯套娃又剥开了一层,可他的人生还有很多层。
外面下雨了。那是泰国独有的类型,它同时混合了两种雨——鲁莽的、草率的、啪嗒啪嗒落下来的大颗雨滴,夹杂在一种雾蒙蒙的毛毛细雨中。雨水顺着屋顶的蓝色塑料布流下来,那些塑料布很可能已经挂在那里几十年了。
有一段时间,他们坐在那里,嗅着雨水带来的新鲜气味,各自吃着自己面前的那盘PadThai。邻桌的顾客正在欢快地聊天,不时发出泰语那独特的绵长尾音。种种思绪如雨水倾落在苏昂的脑海里,她想象着当年的Alex,抛下自己熟悉的一切,飞越半个地球,一头扎进陌生国度,在热带的烈日下汗流浃背地行走,努力练习着泰语的五个声调……某种混合着同情和感动的情愫油然而生,强烈到令她心疼。我们为爱所做的一切,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我们为爱所做的一切。
他们在轻轨的暹罗广场站告别。Alex要去ThongLor,苏昂则换乘前往Chilom。Chilom站直接与Central百货的三楼相连,苏昂几乎是直接被明亮冰冷的车厢传送到同样明亮冰冷的商场。她下到一楼,推开大门,马上进入了由黑暗、热气、摩托车、小摊贩、流浪狗和乞丐所构成的世界。
路过时她把口袋里的零钱都分给了那些捧着破碗的乞丐们。破碗里除了几个硬币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们还算是幸运的,有些人连碗都没有。这些人也算是幸运的,有些人连手都没有。
诊所里空空荡荡。白天的喧闹过后,医生带走了奇迹魔法,病人带走了痛苦烦恼,这个地方此刻已失去了它宗教场所般的氛围。注射室的电视上正放着大型玛丽苏家庭剧——一位长发高高盘在头顶的中年女子正在哀叹,显然是刚发现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有个情妇。她信任的朋友同情地在一旁点头,拿出一盒纸巾。这时被背叛的妻子忽然哭了起来,瘫倒在沙发上,用一把纸巾轻拍着脸颊。打针的夜班护士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她的双手合在一起,紧紧拢在胸前。她几乎也要哭了。
“痛?不痛?”护士终于回到现实,给她打针,努力说着蹩脚的中文。
“不痛。”苏昂恍惚地说。她的大脑还在坐过山车,这一天高低起伏峰回路转,信息量大得难以消化。离开诊所的时候,她忽然非常想念平川。Alex的遭遇令她意识到她一直以来的自怜自伤何其可笑——你一路抱怨自己的破鞋,直到看见有人断脚。或许这就是人类的原罪,我们总是从大于自己的苦难中得到安慰。
平川还在加班,估计是在捣鼓他的“母婴地图”项目。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苏昂能够想象他是怎样一边看着电脑屏幕一边回答她的问题——晚饭?已经吃了……吉野家的双拼饭。什么时候回家?可能再过一个小时吧……都好,就是忙。而且北京的雾霾天又开始了……你呢?直到此刻他才想起来问候她:你怎么样?打针了吗?曼谷没有雾霾吧?
苏昂没有回答。此刻她站在7-11便利店门口,抱着两大瓶纯净水,看着脚边的流浪狗。它正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舔着背上那块丑陋的粉色伤疤。
“你相信轮回转世吗?”
她能感觉到他的警惕和迟疑。他对她天马行空的问题并不陌生,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经过将近十年的共同生活,如今他们之间的问题只剩下:什么时候回家?交取暖费了吗?垃圾倒了吗?晚上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