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力地说着,想把那些困惑和委屈统统倾吐出来,但发觉自己总是舌头打结,词不达意。Alex默默听着,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口无底深井。男人永远无法理解这些——即便是像Alex这样的男人——她这么想着,声音渐渐消沉了。
当她终于停下来时,他说:“我不是在劝你做什么选择,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等一等。”
“等什么?”
“等这阵冲动过去,等到你真的想清楚。”
“但生物钟不会等我。”
也许是察觉到了她声音中的紧绷,他沉默着,把酒杯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
“是我多管闲事。”他抬起头笑笑。
一阵歉意涌上苏昂的心头——她是不是反应过度了?为什么要把他的关心当作质问?她飞快地摇了摇头,感觉像是在道歉。然后她往前探了探,双臂倚在桌子上,用一种刻意的轻快语气说,“说到生物钟啊——”
她不想再和他争论,最方便的办法便是退出私人领地,回到更安全的中立地带。于是她转了个话题,开始向他说起艾伦的事——她的渴望,她的困境,她的迫切……对艾伦来说,你是她目前所能遇到的最佳人选,她用一副就事论事的口吻做出总结,亚裔、单身、健康、好看、聪明、没有“不良”嗜好——说到这里两人同时笑了。这件事乍一听或许会觉得荒唐,她说,但仔细想来其实并无不可——一切都可以走正规的程序,你只是个捐精者,也不用承担任何后续的责任……
她的话又投进了深井。他似乎听得进去,但没有任何回应。
“当然啦,”苏昂说,“除非你不喜欢有自己的后代这个概念本身。”
他还是没有说话。
“你不喜欢?”她追问。
他往后靠了靠,一只手臂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表情很郑重,就像一个演员要开口说一句很有名的台词一样。
“其实我挺喜欢小孩的,”他开口了,“应该比你更喜欢。”
“那为什么……”
“我要得起吗?”他嘴角抽动一下,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苦笑,“婚姻也好,孩子也好……对大部分人来说都很好,可是真的适合我吗?我要得起吗?”
苏昂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可是她记得他在清迈时回答过同样的问题,与当时的答案相比,他此刻的反应似乎更为真实。
“我一直觉得,生小孩应该有个前提,”Alex解释,“就是你已经证明了人生是快乐的。”
“你不快乐吗?”Alex是她所见过最潇洒不羁的人,过着无数人梦想中的生活:无须起早贪黑地工作,时间在繁华都市和悠闲岛屿间分割,拥有好相貌和好品位,或许还有很多女朋友——她想起了艾伦对他的评价。当然,她知道他很孤独,但那孤独是自我选择的结果。孤独,与他身上散发的异域情调一样,也成了他魅力的一部分,就像流星、落花、萤火。
她能感觉到他在谨慎地挑选字眼,就像在一片布满地雷的森林里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
“快乐不适合我。”
“什么意思?”
“就是不适合像我这样的人吧。”
她皱起眉头看向他。
“我觉得,”她斟酌着说,“没有哪一种人生是完美的。”
“你不会想要我的人生。”
“为什么?”
他沉默片刻。
“我没有家。没有家人。没有爱人。”
“你只不过是离了一次婚……”
“没有离婚,”他突兀地说,“她死了。”
PiscoSour的酒劲上来了——它那清新的口感总会让人在一开始掉以轻心。苏昂相信是酒精诱出了她的灵魂,它轻飘飘地飞起来,飞到他们头顶的藤制吊扇上,停在那里俯视着相对无言的两个人。时间也停止了,要么就是在停下的过程之中。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那场景看上去像是电影,甚至像是照片。她看着照片中的他,像是认不出他似的,像是他不再是从前的他了。
Alex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从不追根究底,同时又很爽快。他不像很多男人那样,有想把人逗笑的强迫症,或是好为人师,到处指指点点,炫耀自己的学识。Alex有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不动声色地接纳一切,又对一切都没有明显的渴望。他不怎么好奇,但相当体贴。他愿意倾听,也会适度地分享。当然,苏昂一直知道他有所保留。但她自己不也是如此吗?要说她那会儿就看懂了什么,这并非事实。不过她早就感觉到有一个秘密,某种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东西。她甚至能从他的微笑和眼神里感觉出拥有那一类型的秘密所带来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