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ex忽然问她,为什么平川没有和她一起来泰国。
“他工作走不开,而且……”苏昂低头,自嘲地笑了一下,“我觉得他可能根本不想生小孩。”
他愕然,“这么重要的事,你们没有说清楚吗?”
“说清楚的话,很可能我就来不了泰国了……”她咬着下唇,“是我自私吧,我承认。”
“那你呢?你确定了吗?”
“确定什么?”
“你说你之前一直都不喜欢小孩——”他盯着她看,“那现在你是确定了自己真的想要,还是因为得不到才特别想要?”
“有区别吗?”
“当然。你可能不是想要小孩,而是不想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她不自在地笑了笑,“那又怎样?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呢?”
苏昂停顿不语。不知怎的,她忽然又想起了最近重读过的毛姆,他的故事总给人历久弥新的感受。
“如果你看过毛姆的游记,可能记得那个故事……”她沉吟着,等思路清晰,“一个男人……不想跟未婚妻结婚——很多年没见的未婚妻,感觉已经很陌生了。两个人终于快要见面的时候,他却临时逃跑,后来跑到中国的哪里来着……”
“四川还是西藏,好像是。”他说,“还是被她找到了。”
“对。”
“所以呢?”
“我看的时候一直在想,那个未婚妻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他?是因为真的太爱他,还是因为已经等了七年,要是最后还不能嫁就太没有面子了?”苏昂停顿一下,“但原因不重要,不是吗?反正她最后如愿以偿了。”
她小心地转动着杯子,细细观察,然后突然说:“我也一样,我想要一个健康的小孩,所以原因根本不重要。”
Alex有点吃惊地看着她。
“可是得到了以后呢?”他说,“得到了以后,真的会快乐吗?你想过吗?”
苏昂没有回答。她紧紧握着手中的酒杯,就像握着一件武器。
“人偏执起来就会盲目,太想要什么东西,以为得到了就等于幸福。但以后会不会觉得空虚?会不会后悔呢?对,你可能会高兴几天,因为你赢了。然后呢?养育孩子是一辈子的事。”
有新的客人推门进来,但苏昂甚至没有看清他们是男是女。Alex的话在她脑海里刮起龙卷风,扫过连她自己都不敢触及的角落。是的,她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如何实现这个愿望,却从未想过愿望实现之后的人生——她会是个好妈妈吗?她和平川的关系能否通过考验?他们会不会自动成为一个幸福的家庭?
可是……她又喝了一口PiscoSour,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多么可笑,她想,我在靠酒精来理清思绪……“可是,”她字斟句酌地说,“如果不试一试,我也永远会有遗憾。你说得对,心愿达成以后可能也不会快乐,可是反正我现在已经很不快乐了。没办法啊,人就是短视的动物,只能看到眼前的痛苦,只能去想办法解决眼前的痛苦,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她停下来,又抿了一口酒,“后悔又怎么样呢?生小孩可能会后悔,不生小孩也可能会后悔,既然选择哪条路都会后悔,那我只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可以了——”
“你以为你可以负责。”他忽然打断她,“有时候那个代价是很沉重的,可能是你承担不起的,但是你又必须得承担……”
苏昂感到自己全身的刺一下子都竖起来了。她语无伦次又咄咄逼人地告诉他,你和一个生育困难的人说起生育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就像在说亿万富翁肯定也有烦恼一样,都是正确而无用的废话。就像她在公司里听到那些已为人母的女同事们抱怨孩子的顽皮和不省心,在网络上看到大家讨论全职妈妈的困境、育儿与工作的平衡、放开二胎或三胎的争议……这些话题都很严肃,很犀利,很有讨论的价值,但也时常给她带来另一重痛苦——她属于一个更边缘的群体,被排除在了这些公共讨论之外。身为女性,她完全能够理解母职的矛盾与艰辛,却也不免感到被自己的女性群体所忽略甚至轻视。在女性意识逐渐觉醒的大环境里,“不生育”的权利被视为是最急需保障与争取的,但这并不代表它是唯一重要的权利,也不代表生育与不生育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谁来“看见”她们这些沉默的少数呢——她,思思,余姐,还有国内医院不孕不育科室外的人山人海,她们的痛苦挣扎不仅不值得被关注,有时还会被冠以“繁殖癌”和“生育机器”的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