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这么清楚啊?”
“我是他的粉丝啊,”Alex笑着,“而且我有朋友在这里工作……对了,你想看看毛姆的房间吗?如果没人住的话,我朋友应该可以安排。”
苏昂认真地想了想。“算了,”她摇摇头,“我是喜欢毛姆,但我不大相信他。”
Alex不解地扬起眉毛。
他那趟东方旅行的游记是七年以后才写的,她解释道,一般来说,人们在结束旅行后会马上把书写出来,对吧?可是隔了七年,还有多少东西是真实的?所以那本书里细节不多,写得也更刻意,感觉隐藏了很多东西。你看,也许他的确是住过Oriental,但他根本没有描述过酒店本身或者房间的细节……再说了,你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住过那个房间——她指一指楼上——那个桃红色的房间。
Alex若有所思。“而且他其实不是一个人旅行,但看他的书你会以为他是独行侠。”
“可能因为他是同性恋吧,不想暴露自己的私生活。”不过,苏昂同意,毛姆的确是个有点狡猾的作家,很清楚自己的局限,所以也很会隐藏自己。
然后她忽然沉默了。她想到了她自己。平川也一直以为她是一个人在泰国。她不想也不知该如何向他提起Alex。苏昂并不认为他们之间有超越友谊的言行,但人的心理,尤其是男女之间的心理,并不总像小说中那样历历分明,它更加暧昧不清,也时时摇摆不定。
自从她正式开始了IVF的疗程,自从她知道Alex清楚她的来意,苏昂感到轻松多了——毕竟,她是在为一个宏伟而正当的目的而努力,尽管她也常常想起那句话:与你同行的人比你到达的方向更重要。而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在这场艰难跋涉的身心苦旅中,与她同行的人并不是平川。
二十六
竹吧位于庭院边的长廊一侧,比苏昂想象中小得多。他们是第一批客人。
“晚上人很多,因为九点有爵士乐队表演。”Alex告诉她,“但我一般都傍晚来,这个时候最清静。”
正如它的名字,酒吧里竹子的元素无处不在。沙发上的丝绸靠垫印着竹子图案,座椅的扶手设计成竹节式样,天花板上复古风格的镜子以黑竹镶边。吊扇、深色木墙和黑色藤椅刻意营造出殖民风格。今时今日,“殖民风格”这个词在某些地方似乎只剩下美好的内涵,历史之痛早已被抛诸脑后。所有“殖民风格”的东西都被视为有型、经典、富有历史气息。竹吧是城中最受观光客喜爱的酒吧,显然,也是最具有“殖民风格”的。
Alex说,竹吧不仅有城中最好的爵士乐,也有最好的鸡尾酒。“它是那种……懂得鸡尾酒不只是Mojito的酒吧。”
竹吧的两位侍者都认识Alex。他们迎上来打招呼,双手合十。如今苏昂已能判断什么是真心诚意的“wai”——合十前后都要有眼神交流。她认为他们的“wai”是出于对Alex而非对她的尊重,但仍然回给了他们一个同样正式的“wai”。
调酒师是位戴着眼镜、华裔模样的微胖男子,Alex称呼他为“Ice”。苏昂在有酒精和无酒精的鸡尾酒间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豁出去点了一杯PiscoSour。
“好选择。”Ice礼貌地说,向她投来深深的一瞥。
Alex要的是竹吧版本的Negroni,基酒中有他们自制的焦糖金酒,端上来时附送一枚咖啡提拉米苏马卡龙。闻起来很香甜,不像传统的Negroni那么“男性化”。
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在暴烈日光与喧嚣市声中结伴行走,或是在嘈杂的小餐厅里吃一顿地道的美食,这还是头一回在只有他们两人的高级酒吧里相对而坐,各自啜饮着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两个人都忽然有些局促。
苏昂环顾四周,没话找话地说,这个酒吧确实不错,有种让人静得下来的气氛……
Alex凝视她。“很像你啊。”
她的心跳加速,忍不住回看他一眼。他又好像忽然有点害羞,侧过脸去,轻轻叹了口气,几乎像是在演戏。
这似乎就是那种时刻了,当你不自觉地谈论起自己的隐私,潜意识里也许只是为了打破尴尬,而身处的封闭空间也令他们得以谈论一些需要具备某种亲密感才能谈论的话题。苏昂发现自己又一次讲起了那个已被重复过很多遍的故事,就像是又一次从自己的心口拔出一把刀。她向他说起那三次不得已的流产,三个从未来到世间的孩子,还有自己通过网络搜索做出的、不被平川看好的决定……她絮絮地说着,既是煎熬,也是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