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苏昂嗫嚅着。一部分的我不想要孩子,她在心里说,但我最近才发现自己可能还有另一部分。
几个月后她再次怀孕了。与上次不同,她和平川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她甚至发现自己心中不时泛起一丝隐秘的快乐。但那只无形的手再次操纵了命运,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这次苏昂足足等到十周,其间还在医生建议下打针吃药来保胎,可那传说中的胎心最终还是没有出现,孕囊也还是异乎寻常地小。
一秒之内,她从世界之巅跌落尘埃。离开医院时她非常努力地试图保持镇定,但发觉自己整个人垮了下去,几乎无法行走,不得不在门外的台阶上坐下来。现在该怎么办?过往的行人都在看她,她只好强迫自己站起来,漫无目的地一直向前走,直到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拿出手机打给平川,这才终于哭了出来。
平川请了假开车接她回家。一路上她都无法停止啜泣,觉得一切都令人难以置信地残酷、痛苦和不公平。平川默然地握着她的手,显然他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再一次的“坏运气”——接连两次都是“坏运气”吗?两个人一回到家就立刻上网搜索“两次胎停”的信息,令人窒息的沉默维持了整整一天。
在做人工流产的前一夜,苏昂早早上了床。但当她数到两百的时候,她知道睡眠已不可能了。曾几何时,她确信自己的一切梦想——出国读书、律师执照、幸福婚姻、崭新而重要的生活——都一定会在某处乖乖地等着她,就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狗在等待着它的主人。她曾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属于“幸运”的那一类,就像打牌时拿了一手又一手的好牌,你明知那只是偶然,可感觉却是相反的,像是命中注定。这就是人生啊,她盯着黑暗的天花板想,它终究还是由一系列不受控制的意外事件组成,比如青春期,比如坠入爱河,比如孕育生命。
麻醉醒来时,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整个世界的焦点有所偏移,空间发生了扭曲。所有的颜色都有点错位,就像报纸上印花了的广告。苏昂眯起眼睛,试图将它们调回原位。走出手术室后,她花了一些时间才能认出那个正坐在门外椅子上发呆的男人——她的丈夫。
她无法自控地紧紧抱住平川,当着所有人的面,完全不似她一贯的作风。一位路过的阿姨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们看,神情颇不以为然。苏昂能想象得出她眼中的版本。不是你想的那样,苏昂毫不畏惧地迎上她的目光,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的眼睛又变得滚烫,就好像在直视着太阳。
没有一本指南手册会告诉你,流产后平均会伤心多少天,才能重启生活。苏昂并没有天天以泪洗面,但她也不禁觉得自己是唯一经历了这些的人。她甚至还有妊娠反应——与她那空空的子宫形成讽刺的对比。她的胸部也依然肿胀疼痛,残酷地提醒着她曾经发生的事情。她变得愤世嫉俗,总是心绪难平:为什么未婚妈妈生孩子就那么容易?为什么有暴力倾向的父母反而生得出孩子来虐待?为什么大多数女性怀孕都没有问题?
在医生的建议下,这一次清宫后的胚胎组织被送去化验了,化验结果是染色体异常。“有可能还是偶然事件,不过……还是做一下检查吧。”医生谨慎地说。于是他们开始出入医院,把包括双方染色体在内的所有能够检查的项目都检查了个遍。没有任何问题,甚至连一丁点无关痛痒的小问题都没有,就算想治疗都无从下手。连医生都有些吃惊,直说他们二人的生理状况都好得出乎意料。
那么,这一次还是“坏运气”?从医生的话中得到了鼓励,苏昂想:好吧,让我们再试一次。
四
后来,当平川发来的信息变得越来越短,当两人关系中的那个破洞初露端倪,苏昂总会想起那段努力造人的日子,觉得那是一切改变的开始。而当改变真正出现时,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就好像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似的。
在经历了第二次的打击之后,怀孕忽然变成了生活中的一切。那种欲望一旦降临便驻扎下来,在她体内扩散扫荡,驱逐所有其他的思想。苏昂的大脑在以一百万公里的时速运行,却忘了自己曾经一点也不喜欢孩子,也顾不上考虑平川究竟怎么想——就好像在她脑中发生的事情才是世界上唯一正在发生的事情。她甚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睡过了头的孩子,刚刚从梦中醒来,错过了所有的好事。她决定奋起直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