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没想到“变化”会以这种方式发生。
那时他们刚刚回国一年。出于无法解释的原因,一直严格避孕的他们居然中招了,简直如同灵异事件。苏昂还记得那是一个同事的生日,大家在办公室里嘻嘻哈哈分吃了蛋糕之后,她悄悄溜进洗手间,度过了平生最难熬的三分钟,然后看到了试纸上确凿无疑的两条杠。
她花了整整两个星期的时间来消化这件事。平川似乎接受得比她快些——他一向是个冷静又理性的人。平川冷静又理性地和她分析了目前的局面:打掉是不在考虑范围内的——他们不喜欢小孩,但也做不到轻率地扼杀一条生命。所以,实际上他们没得选择。
怀孕八周时苏昂第一次鼓起勇气去医院产检。大夫没问几句便打发她去做B超,说是这个周数应该能看到胎心搏动了。回国后从未进过医院的她毫无心理准备地在B超室外等了很久,在一群拥挤的大肚子孕妇中感觉自己笨拙而惶惑。后来同样的事一再发生,但这个场景始终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第一次做B超的经历是个分界点,她的人生由此被分割成了“之前”和“之后”。
终于轮到她的时候,B超医生用探头在她肚子上划拉几下,面无表情地问:“这个是要还是不要?”
“什么?”她反应不过来。
“孩子,打算要吗?”
医生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同时朝她投去迅速的一瞥。苏昂看到她眼里有个东西闪了一下,又立刻消失了。
真奇怪,她茫然地想,那是……同情吗?
“看不到胎心,也没有胎芽。八周一般应该都有了啊……你一会儿拿B超单再让大夫看看。”
如果说得知怀孕时一颗心像是坠入深谷,那么苏昂无法判断自己听到大夫说“很可能胚胎停育了,过一周再来看看”时是解脱还是坠落得更深。接下来的一周她像是在真空中度过的。而在那之后情况也没有丝毫改善,一周后的几项检查结果都证实胎儿的确停止了生长。医生向她解释,胚胎停育也被称为“稽留流产”,也就是说,虽然她暂时还没有腹痛和流血的症状,但一切只是时间问题。而为了避免未排出的胚胎组织留在子宫中产生不良后果,她建议苏昂尽快进行人流手术。
躺在手术台上被护士戴上麻醉面罩时,苏昂觉得过去的三个星期就像是一场梦,自己一直恍恍惚惚地被命运推着走,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自由意志在其中丝毫不起作用。
那是一个周末,来做人流的人很多,巨大的手术室里整齐排放着许多张手术台,病人来来去去,就像工厂的流水线一样。苏昂在另一个房间里醒来,肚子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身体刚刚发生的变化。旁边床上的年轻女孩正在打电话,声音软绵绵的,从对话内容听来,似乎第二天和同学约好的出游照去不误。生猛的年轻人,苏昂有些难以置信。她环顾左右,发觉屋子里的人全都比她年轻。
术后她恢复得很好,平川照顾得也尽心尽责。他很少对这件事发表意见,似乎也被这一连串突如其来又完全陌生的事件惊呆了。“大部分早期流产都是因为胚胎染色体异常,其实这种情况挺常见的,就是运气问题。优胜劣汰,自然选择。”上网查阅过资料后,他似乎很有把握地告诉苏昂。苏昂默默点头,医生也说怀孕就是有一定胎停流产的概率,很多人的第一次都是如此。反正本来就是个意外,她想,除了那个手术,一切都没有改变。就好像上天给了你一件你不想要的东西,又很快改变主意把它收回去了。
又或许她只是假装一切都没有改变。
日子一天天继续,她和平川越来越少提到这件事。但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们偶尔也开始不避孕了。起初只是苏昂的意思,但平川很有默契地没有反对也没有追问原因。她仍然觉得生育这件事离自己很遥远,是巨大的、不可想象的、难以承担的责任,但她发觉自己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那些怀孕或已为人母的女同事,她们忽然不再是经理、法律顾问或销售代表,而变成了母亲——潜在的或真实的母亲。她也开始在公众场所留意挺着肚子的孕妇们,她们总在提醒着她那个失去的孩子,以及那些她也许永远都不会有的孩子。
“你这算是什么?”咖啡店里,她那正在积极备孕的好友丁子慵懒地倚靠着沙发,双手放在小腹上,“避孕还是备孕?想再来一次意外啊?备孕的话是不是应该认真一点?吃叶酸,锻炼,戒酒,也别喝那么多咖啡……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