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台穿粉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核对了她的名字和预约时间,给她拍照并填写了登记表,然后便让她坐下来等待与顾问会面。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她这才发现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预约,等待见护士,等待见医生,等待检查结果……墙上挂着院长Songchai医生和他手下团队的大幅照片,每个人都微微侧身,双手环抱胸前,目光中流露出自信与容忍,像是在对看着他们的人说:“我知道你(或你面临的问题)很难对付,但放马过来吧!”
我也拍过那样的“专业精英”式照片,苏昂想,但那已经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她打量着大厅里的沙发,觉得它们不应该沿着房间的边缘排列,而是应该像教堂里的座椅一样排成整齐的一行行,就好像大家都在向Songchai医生祈祷那样。
她拿出Kindle来看,但目光从那些句子中穿过,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因为对面的几个中国女人一直在聊天。苏昂一向认为医院是伤者的聚集地——至少是心伤,但她们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泰国商场的打折信息和超市里的食物品类,看上去更像是一群快乐的游客。不过,当然,内心的伤口肉眼是看不见的。
“昨天跑到Central里面的超市才买到面粉。”说话的是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子,身材高大,长发随便绾成一个髻,“可是没找到花椒面,胡椒倒是很多。”
“你就好了,你妈妈天天换着花样做给你吃。”旁边穿条纹连衣裙的女生羡慕地撇一撇嘴。
“我早就知道吃不惯这里的菜,又酸又辣。”黑框女不断地摇着头,“我跟你说,我连酵母粉和擀面杖都带来了……”
她们的目光忽然齐刷刷地投向正朝她们走来的那位短发女子。她刚从门口进来,脸色绯红,整个人看起来就快要熔化,刚坐下就不停地用身上原本用来遮挡阳光的大丝巾擦着脸上的汗。
“今天开奖?”黑框女问。
“嗯。”短发女笑笑,眼角的小皱纹像变魔术一样全部现了形。
旁边几个女人也忙不迭地加入进来:“你自己测了没有?”
“不敢啦,”她听起来像是南方沿海一带的口音,“上次来也是失败了嘛……”
苏昂看着她那虽然在自嘲,却丝毫没有笑意的眼睛。她只用半个臀部坐在沙发的边沿上,看上去并不舒服,身体却毫无察觉般绷得笔直,一双手不断地拉扯着肩上的丝巾。
连陌生人都看得出她的紧张。
她拿出手机,再次看了看早晨收到的那条微信——只有简单的两个字“goodluck”。正是平川一贯的风格,她在心里干笑一声。没有标点符号,没有表情图标,简短,空洞,冷静,不带多余感情。就好像……就好像完全不关他的事一样。
“Ms.Su……An?”
泰国人永远念不准她名字的发音,但无论如何,总算轮到她了。
正冲她微笑的顾问是位身材娇小的中年女性,从脸型五官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个甜姐儿,眼睛和嘴角都弯出令人愉悦的自然弧度。她领着苏昂穿过另一扇玻璃门走进一间小小的咨询室,一路上苏昂都在看她白色外袍下露出的纤细小腿和芭蕾舞鞋式样的平底鞋。
她们在沙发上坐下。甜姐儿顾问像采访记者一样拿出了纸和笔。
“那么,”她说,“我们可以怎样帮助你呢?”
三
直到31岁那年,苏昂都觉得自己和别的女性不大一样。那时她已与林平川结婚三年,可是对于生儿育女却没有一丝哪怕是假装出来的兴趣。她从未感受到传说中的“母性”,不觉得孩子是多么可爱的小天使,对朋友的宝贝们也没有丝毫热情——如果对方又乖又好看的话,也许可以勉强忍受半个小时吧。
“来,给阿姨抱抱。”初为人母的朋友总是美滋滋的,试图让苏昂也感受她的喜悦。每当这时,苏昂只得机械地张开手臂,以一个僵硬的姿势抱起那小小人儿,直到他因为不舒服而开始大哭。而平川总是站在一旁,双手插进裤袋,努力用一个有距离感的微笑传达出“我为你们感到高兴,但千万别来烦我”的意思。平川也不怎么喜欢孩子。
婚前婚后他们都很享受二人世界。尽管都是独生子女,他们的父母即使暗中盼望孙儿,却也从未明确向他们施加压力。但他们也并非坚定的丁克一族。“别把话说死。记住,人是会变的。”一位由丁克忽然变身父亲的男性朋友给过他们这样的忠告。那就顺其自然吧,苏昂和平川早就达成了共识——先听从自己的心意,直到那个所谓的“变化”悄然发生。